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双生 作者:若泽·萨拉马戈 内容简介 我们都深信自己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可是谁知道呢,一位酷肖者的出现,就能让人怀疑自己是某种低劣的复制品,就能动摇我们全部的生存信念。 一次偶然的观影,打破了历史教师特图里亚诺阿丰索宁静的生活他发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此人在一部过时的三流电影里扮演旅馆接待员的角色,不仅相貌、身材、声音与特图里亚诺阿丰索神似,连唇上的髭须、腿上的疤痕、手臂上的痂也与特图里亚诺阿丰索相同。此人到底是谁?失散的孪生兄弟、纯粹的生物学上的奇迹,抑或造物的流水线上诡谲的复制品?特图里亚诺阿丰索不禁毛骨悚然。带着极度的紧张和深深的困惑,他开始了对这位陌生的双生子的疯狂调查 我们都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可谁知道呢,一位酷肖者的出现,一个不可解释的神异现象,就能粉碎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就能动摇我们全部的生存信念 1 这个刚刚走进店里来租录影带的男人,身份证上有个独特的名字,时间侵蚀了它的古典风味——他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马克西莫和阿丰索,两个更常用的字眼儿,多少是可以忍受的,当然,也要看他心情如何,但是特图利亚诺,自从他意识到这个悲惨的词被说出来时总伴有一种反讽的、潜在的攻击性口吻,便感到它像一块墓碑压迫着自己的心坎。他是一所中学里的历史教师,一位同事向他推荐了这部片子,并提醒说,这不是一出影视杰作,但它会在一个半小时内让你心神愉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急需某种刺激来分散注意力,他一人独居,感到厌烦,或用时下流行的临床术语来说,他正困扰于我们称之为抑郁症的一种暂时的神经衰弱。为了更清楚地了解他的情况,只用说明,他曾经结过婚,但已不记得是什么原因让他步入了婚姻,他如今已然离异,亦无法参透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分离。另一方面,因为这不幸的结合并没有产生任何后代——这些孩子如今要求无偿从父辈那里继承这个世界——他确实有一段时间,将甜美的历史——那严肃的,教育性的题材,他曾感到自己受到某种召唤,感到它可以成为一个惬意的港湾——看作一项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个没有结局的开始。对于多愁善感,脆弱而多少有些顽固的人们来说,独居是最严厉的惩罚,但是,应该承认,这样一种情境,无论多么痛苦艰难,很少演化为灾难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戏剧。通常的情况是——事实上这已算不上奇怪——人们耐心地屈从孤独慎密的监视,最近的公众范例——虽然并不特别的知名,而且其中的两个人还有不错的结局——一位是我们只知道他姓名首字母的肖像画家;一位是为要死在亲爱的故土的怀抱里而从流放地归来的全科医师;一位是驱逐了真理,用谎言取而代之的审校员;还有一位携带某种死亡证明书逃走的中央登记处的小办事员——所有这些人,不知出于偶然还是巧合,全是男性,但却没有谁不幸地名叫特图利亚诺,而这一点,在他们与人们的关系上毫无疑问是一种无法估量的优势。店里的伙计从架上取下要租赁的录影带,在销售日志里写下电影名称和租借日期,然后示意顾客应在哪里签名。踌躇片刻,客人只签下了姓名里的后两个词,马克西莫·阿丰索,而略去了特图利亚诺,但是,就像那些决定预先阐明事实以免争端的人一样,这位顾客一边签名一边嗫嚅道,这样写要便捷许多。这谨小慎微的解释毫无用处,因为店里的伙计在将顾客的身份信息转抄到一张索引卡上时,以一种即便天真孩童也能觉察其存心故意的语气,高声拼读出了这个悲惨的、过时的名字。没有人,我们相信,不管他的人生如何一帆风顺,敢于宣称他们的一生里从未遭受过类似的羞辱。尽管或迟或早,我们都将无可避免地遭遇这些意志强健的人们,在他们面前,人类的脆弱,尤其以其最精微的形式,总能引发嘲弄的笑声;而事实上,那含含混混的笑声——与我们的意愿相悖,常常从我们自己的嘴里冒出——只是一些亘古的痛苦和忧愁的无法抑制的吟哦,仿佛久已忘记的伤疤忽又重新开始疼痛。当他将录影带放进磨损的教师公文包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以令人惊赞的意志力,努力使自己没有表现出店伙计毫无必要的讪笑引起的不快,但他情不自禁地想——一边又因这想法的卑劣的不公正而自我责备——这一切都错在他的同事,以及某些人主动给人提供人生建议的癖好。这便是我们对将责备转嫁到某个遥远的人身上的需要,虽然实际上缺乏勇气面对实情的是我们自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知道,亦无法想象或猜测,店里的伙计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粗鲁无礼,事实上,另一只耳朵,另一只更为敏锐的耳朵,能够分辨出,为了回答那句掷回给他唐突的“下午好”,伙计说“听候您的吩咐,先生”时,音调里微妙的变化,这意味着在柜台的那一边,已升起巨大的愿望期求着和解。终究,这是自古建立的有益的商业规则,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千锤百炼:顾客永远是正确的——即便在这不可预料,但确实是可能的突发事件里,当这位顾客的名字叫做特图利亚诺。 坐在一趟将会把他带到住了六年左右的公寓附近的巴士上——自从离婚以后,他就住在这里了——马克西莫·阿丰索,我们使用他名字的缩略版,在我们看来,一方面已获得了该名字唯一的君王和主人的授意,另一方面,也因为特图利亚诺这个词,在几行以前才出现过的这个词,会严重地伤害叙事的流畅性,总之,在我们说话的当儿,马克西莫·阿丰索开始自问——时而充满好奇,时而感到困惑——究竟是什么怪异的动机和特别的因由,让他教数学的同事,我们忘了介绍他的同事是教授数学的,让他教数学的同事如此不厌其烦地催促他观看才刚租借的这部电影,而在那之前,这个所谓的第七艺术从未成为他们的谈资。如果这是一出毫无争议的杰作,我们能够理解这样一个建议,因为发现一出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作品所带来的愉快、满足和热情会促使他的同事在食堂用餐或者课间休息时急切地拽住他的衣袖,对他说,难以想象我们从未谈论过电影,但我得告诉你,朋友,你一定得看看《捷足未必先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教师公文包里的电影就叫这个名字——这是另一件我们忘却提及的事。于是,历史教师会问,这部电影在哪家影院上映?而数学教师会回答,没有哪家影院正在上映,它的上映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竟在首映时错过了它,紧接着,担心自己如此热心的建议有可能是多此一举,数学教师又急着说,但是您也许已经看过它了;我没有看过,我很少去电影院,我看看电视节目就满足了,仅此而已;那么您一定得看这部电影,您能够在任何一家影碟店里找到它,如果您不愿意买可以租来看。如果这部电影当真值得赞誉,他们的对话多半会如此进行,但事实上,事情并非尽如人意。我无意干涉您的生活,数学教师一边削橙子一边说,但是在我看来,您已经情绪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承认说,的确,我近来感到有些沮丧;是健康问题吗;我想不是的,就我所知我并没有生病,实际上我对一切都感到疲倦和厌恶,这该死的陈规,这不厌其烦的重复,这原地顿步;转移您的注意力,伙计,转移注意力是最好的治疗;请原谅我这样说,但转移注意力只是那些不需要它的人的解药;聪明的回答,毫无疑问,但总需要做点儿什么使您摆脱这倦怠;摆脱这消沉;消沉或倦怠,都一样,事物的称谓是任意的;但其强度却不同;课堂之外您都做些什么;阅读,听音乐,有时候去博物馆;电影院呢,您去电影院吗;电影院很少去,我只看看电视节目就够了;您可以购买一些影碟,组织一项收藏,现今人们把它叫做“电影图书馆”;是的,我可以这么做,只是家里已经连放书的地方都没有了;那就租来看,租赁是个更好的办法;我有一些影碟,都是科学纪录片,自然科学、考古、人类学、艺术,我还对天文学感兴趣,都是这样一些东西;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您需要用一些不那么费脑子的故事来消遣自己,比如,既然您对天文学感兴趣,我想您一定能够欣赏科幻电影,太空里的历险,星际间的战争,视觉特效;在我看来,所谓的视觉特效是想象力最大的敌人,这让人类耗费了那么多艰辛劳动才得以发明的神秘离奇的手段;亲爱的,您太夸张了;我没有夸张,夸张的是那些人,他们想让我相信,只需要动一动指头,宇宙飞船就能在一秒钟以内行驶一千亿千米;您得承认,创造出您如此轻蔑的这些效果,同样需要想象力;那是他们的想象力,不是我的;您总能够将他们想象力的终点作为您自己想象力的起点;哎,哎,那岂不是更荒唐了;您别忘了,我们今天的现实却是昨天的想象,您瞧瞧儒勒·凡尔纳;是的,但事实是,就拿登陆火星来说,火星从天文学上讲可谓近在咫尺,可也需要至少九个月才能到达,然后,还得在火星上等待六个月的时间,直到它运行到一个合适宇航员返航的最佳位置,最后,还要再行驶九个月才能返回地球,因此,总共加起来整整两年的无聊时间,一部如实反映火星之旅的电影将是一部你看过的最冗长絮叨的电影;我知道您为什么感到厌烦了;为什么;因为您对什么都不满意;我会满足于很少的东西,如果我拥有它的话;您总要抓住点什么,您的事业,您的工作,在我看来您在这方面没什么可抱怨的;事业和工作抓牢了我,而不是我抓牢了它们;这种不幸,如果它真的存在,我们全都对此怨声载道,我同样也希望自己能被看成一个数学天才,而非籍籍无名、沉默顺从的中学教师,并且除此以外无路可走;我同样也不喜欢我自己,也许这才是问题所在;如果您拿着一个二元方程来找我,我还可以用我的专业知识让您获益,但是,要处理这种对人生的不适应性,我的学问只能让生活更加复杂,所以我劝您看几部电影来消遣自己,就像别人服用镇定剂一样,千万别致力于数学,那会让您的头脑负载过重;您有什么主意吗;关于什么的主意;关于有趣的,值得一看的电影;这种电影可不少,走进一家影碟店,四下转转,挑一部就成;但是至少您得给我推荐一部。数学教师冥思苦想,最后说,《捷足未必先登》;这是什么;这是一部电影,您要我推荐给您的;听起来更像一句谚语;就是一句谚语;整部电影都是,还是仅限于标题;您等着看吧;是什么类型的;什么类型的谚语吗;不,什么类型的电影;是喜剧;您确定它不是那种宏大的古典戏剧,陈列着猎刀和陶盆,或者那些现代戏,充满了子弹和爆炸;是一部欢快的轻喜剧;我做个笔记,您说这出戏叫什么来着;《捷足未必先登》;很好,我记下来了;这不是一出影视杰作,但它会在一个半小时内让您心神愉悦。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待在家里,脸上带着犹豫的神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他看着自己的意志在两个选择间摇摆,一个是花些时间自己做饭,这不过意味着打开罐头,将食物放到火上加热;另一个是出门到附近的饭馆吃饭,在那里,他因表现出对菜单极度缺乏兴趣而闻名,这并非出于一位难于取悦的顾客的狂妄,而是出于冷漠,出于心不在焉,出于必须从那简短而过于熟悉的菜单上选择菜品的踌躇。他从学校带了功课回家,因此不出门显然更加方便,那是学生们最新的练习,需要细心审阅和批改,每当这些作业危险地与所教授的事实相龃龉,或者在其诠释里纵容了过多的自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受命教授的历史仿佛一个盆栽,需要不时削剪它的根茎使其不能生长,它是时空巨树以及其上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座幼稚的微雕,我们看到了,我们注意到尺寸的差异,并且仅止于此,却肤浅地略去了其他同样显著的差别,比如,没有飞禽和鸟类,即便一只小小的蜂鸟,会在盆栽的枝条上筑巢,如果,在它微弱的阴影里,假设它有足够的枝叶可以提供阴影,一只小蜥蜴能够寻求到庇护,很有可能这爬行动物的尾巴尖要持久地翘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教授的历史,他知道,在被问起时也会坦率承认,具有大量“翘起的尾巴”,有一些还在晃动,另一些缩减成起皱的皮肤包裹着一小排松弛的椎骨。他记起和同事的谈话,心想,数学来自另一个理智的星球,在数学里蜥蜴的尾巴们不过是些抽象物。他将试卷从公文包里抽出来,整齐地叠放在书桌上,他同样也将《捷足未必先登》的碟盘取出来,这是两项今天夜里需要完成的工作——批改作业、看电影——他估计要做完两件事时间是不够的,因为他没有工作到深夜的习惯。批改学生作业并不是件性命攸关的事,看电影就更不是了。最好是继续阅读已经开始阅读的那本书,他想。从浴室出来,他走到卧室里脱下外衣,换了鞋和裤子,在衬衫外套上毛衣,因为不喜欢露出颈部,他让领带留在脖子上,然后走进厨房。他从储藏柜里取出三罐不同的食物罐头,仿佛不知道如何做决定似的,他求助于一首古怪的,几被遗忘的儿时谣曲,把自己交给偶然性,这支谣曲在童年岁月里从未为他赢得过想要的东西,曲子是这样念的:um do li ta, era de menda, um sulete colorete,um do li ta。胜出的是红烧肉罐头,并不是他最想要的,但他觉得最好不要跟命运作对。他在厨房里吃饭,就着一杯红酒咽下食物,吃完以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三块面包渣又哼起了那歌谣,左边的一块面包渣代表书籍,中间的代表学生作业,右边的代表电影。《捷足未必先登》赢了,显然要来的必然会来,而且来得气势凶猛,永远也不要和命运争梨吃,它会把熟甜的吃掉,把青涩的留给你。这是人们经常说的话,而且,因为人们经常这么说,我们便毫无争议地接受了它,而我们作为自由人的责任却是积极地质问那专横的命运,它不知出于怎样邪恶的意图,决定了那枚青涩的梨是电影,而非学生作业或者书籍。作为一名教师,尤其是作为一名历史教师,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只需想想我们刚才在厨房里看到的那一幕,将切近的未来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交给了三块面包屑和儿时的一段毫无意义的鹦鹉学舌——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给命运交托在他手里的少年们,无论是这种还是那种命运,上了极坏的一课,不幸的是,这篇叙述没有空间预测一位教授在学生们年轻心灵的成长里起到的有害影响,所以我们在此掷下话头,只希望这些年轻的灵魂在人生的路途上,有一天会遇到完全相反的触动,这触动将解放他们,也许是在最紧急的关头,解放他们于此刻威胁着他们的荒诞的沉沦。 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小心翼翼地清洗了晚餐用具,他向来感到一种不可违背的义务,要让一切保持干净,要在用餐后将所有物什放回原处,这亦教育了我们,最后一次回到上述年轻灵魂的主题——对他们来说,相似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可笑的,而义务一词也不过一纸空文——但是,即便在这样一个在关于自由意志的一切主题、事件和问题方面毫无可取之处的人身上,也有东西值得学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自己的家庭里继承了这些审慎的习惯,这个家庭对他施加了良好的教养,尤其是他的母亲,幸运的是老太太还活着并且身体健康,这些天他将回去拜望她,就在那个他出生的小城市。那里也是他母系的马克西莫家族和父系的阿丰索家族的摇篮,而他恰好是大约四十年以前诞生的第一个特图利亚诺。他只能在墓地里拜访他的父亲,生活这个婊子,总是这样将我们耗尽。这个邪恶的字眼儿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因为,当他走出厨房时,他正想到他的父亲,并思念起他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是乱蹦脏字儿的人,以至于在极其偶尔的场合,当他说出这个词以后,他自己都感到无比尴尬和惊奇,感到难以控制他的发声器官、他的声带、口腔、舌头、牙齿和嘴唇,仿佛它们第一次,十分矛盾地,清楚地说出了一种从未习得的言语。房屋的一个小小的隔间,既作为书房又作为起居室,放着一张有两个座位的沙发,一张矮矮的茶几,中间是一把铺着坐垫的扶手椅,看起来舒适热情,一台电视机放在椅子前面,正对着消弭点,一张书桌放在墙角边,这个角度刚好能接收到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历史作业和电影影碟正躺在上面等待着最后的角逐。两面墙都摆满了书,其中的一些布满衰老的褶痕。地板上的地毯具有几何花样,颜色暗沉或光泽已褪,帮助维持着这里绝不高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安适,既不伪装也不倨傲,就是这样一个收入不高的中学教师的家。收入不高这件事实,即是引起教师阶层诸多问题的诱因,又是这些没解决的历史问题导致的结果。正中间的那块面包屑,也就是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在阅读的那本书,是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大部头著作,这本书躺在昨天晚上被扔下的地方,在起居室正中的茶几上,等待着,和另外两片面包屑一样,等待着,像所有事物一样,所有的事物,它们无法逃脱等待,这是统辖它们的命运,是它们不可战胜的天性里的一部分。鉴于我们对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性情已经略知一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显示出梦游者的气质,甚至有些支吾搪塞含糊其词,如今他有意识地自我伪装的举动便不会让人奇怪,假装认真地翻阅学生作业;打开书本,翻到阅读被打断的那一页;或者漫不经心地瞧着影碟盒的正反面,仿佛还没有拿定主意最终要干什么。但是这些伪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具有迷惑性,它们常常自己否定自己,让通向重大改变的可能性的征兆在某种行为范式里涌现,这种范式,通常被认为是已经定义好的。这番费劲的解释原本可以省略,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径直向着,也就是,沿着直线向着书桌走去,拿起影碟,用眼睛扫了一下盒子正面和反面的信息,对着演员们微笑的亲切脸庞品评一番,注意到只有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即那个年轻美丽的女演员,是他熟悉的,这意味着在签约的时候,这部电影并没有受到制片人特别的重视。然后,毫不迟疑地,他将碟片放进了影碟机,坐到扶手椅上,摁下遥控器的按钮,安顿好自己以便尽可能地享受这个夜晚,而这个夜晚,由于这出令人难以乐观的剧目,很难谈得上享受。正是这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大笑了两次,莞尔了三四回,这出喜剧,除了轻松以外,这是教数学的同事令人安心的说法,实在是荒唐透顶、胡说八道,一只电影的恶魔,在其中逻辑和常识被拒绝进入荒诞统治的领地,只能站在门外抗议。电影的标题,《捷足未必先登》,属于一类显而易见的谜语,什么是白的并且被母鸡生下来,而竞赛、竞赛者、速度等词语完全与故事无关,有的只是那个年轻美貌的女演员对狂热的个人野心的演绎,她演得可比他们教她的好,整个过程充满了误解、诡计、错误和分歧,以至在观看中,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沮丧没有获得哪怕最轻微的释放。电影结束的时候,特图利亚诺对自己比对他的同事还要生气。同事的意图是好的,因此可被原谅,可他自己呢,他早已过了追看科幻电影的年龄,正如通常发生在天真汉身上的一样,让他疼痛的正是他自己的天真。他高声说,明天我就去把这个垃圾还了,这一次他毫不讶异,他觉得自己有权用一种粗鲁的方式聊作发泄,此外,还应该记住,这是他最近几个星期第二次发飙吐脏字,他的第一次发飙只存在于意识里,而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东西是不算的。他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还早呢,他嘟嚷说,他说这话的意思,正如随后就能看到的,是仍有时间惩罚他自己,因为他轻佻地用放纵代替了义务,用谬误代替了真实,用短暂代替了永恒。他坐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历史作业拽到面前,仿佛想要请求它们原谅他的荒疏,然后一直工作到深夜,作为他一直为之自豪的那种审慎的老师,他对学生满怀着师长之爱,但在历史日期上却极致严格,对于别名和绰号亦毫不通融。在终于完成强加给自己的工作之后,夜已深沉,而他依然因错误而懊悔,因过失而哀伤,就像某人决定用一种苦行代替另一种并非更轻松的苦行,他带着那本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书上了床,翻看关于亚摩利人,尤其是关于国王汉谟拉比及其法典的一章。阅读了四页以后,他沉静地入睡了,这意味着他已经得到了宽恕。 一个小时以后他醒过来。没有做梦,没有骇人的梦魇扰乱大脑,他也没有挥动双手抵抗粘在脸上的胶状的魔鬼,仅仅是睁开眼睛,心想,屋里有人。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侧耳倾听。这个房间是个内室,即便在白昼,外边的噪音也无法进入,而在这深夜里,这是几点钟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彻底的寂静。无论谁是闯入者,他此刻一定一动不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向着床头柜伸出手臂,拧开了电灯。手表指着四点一刻。和我们大部分人一样,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既英勇无畏又胆小如鼠,他不是电影里战无不胜的英雄,也不是那种半夜里听到城堡的牢房门嘎吱作响就吓得尿裤子的懦夫。的确,他全身毛发直竖,但是即便是饿狼在遇到危险时也会竖起鬃毛,而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宣判说狼族是可悲的懦弱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会证明他也不是。他灵巧地溜下床,由于没有更锐利的工具,他抓起一只鞋子权作武器,怀揣着一万个小心悄悄地出现在走廊门口。他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将他唤醒的某人的在场感似乎变得更强烈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开灯一边往前走,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仿佛烈马飞驰,他先走进浴室,然后又走进厨房。没有人。很奇怪,那陌生的在场感的强度在那里似乎有所减弱。他回到走廊,一边走向起居室,一边感到每走一步,看不见的在场感都在增强,仿佛空气因为一种隐蔽的白炽光的反射而开始震颤,仿佛紧张万分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在走向一块被放射性元素污染了的土地,手里拿着的盖革探测器放射出流质,而非发出响亮的警戒的声音。客厅里也没有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四下张望,在那边,坚实而冷静的,是摆满书的两个高高的书架,墙壁上镶嵌在镜框里的版画,这些至今没有被提及的事物,却实实在在存在着,在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放着打字机的书桌,扶手椅,房间的正中是低矮的茶桌,一只微小的雕塑矗立在它的几何中心,还有两个座位的沙发,以及电视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小声地,满怀恐惧地嗫嚅道,就是这个,随着他念出最后一个字,那个在场感,安静地,仿佛破裂的肥皂泡一样消失了。是的,就是它,电视机,影碟放映机,叫做《捷足未必先登》的喜剧,一个存在于喜剧之中的,在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床上唤醒之后又回到原位的幻影。难以想象这个幻影是什么,但是当它出现时,他确信自己能认得它。他走进卧室,为了抵御寒冷,在睡衣外边披了一件长袍,然后又回到客厅。他坐进扶手椅,再次摁下遥控器上的开始按钮,身子前倾,手肘撑住膝盖,聚精会神地再次观看那个渴望成功的年轻美貌的女子的故事。20分钟以后,他看着她走进一家旅店,走到接待处,他听见她介绍自己,我叫伊内丝·德·卡斯特罗[1],在此之前他已经注意到这个有趣的历史性巧合,他听见她又说,我订了一个房间,工作人员面对面盯着她——盯着镜头,不是她——或者她所占据的镜头的方向,但是这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拿着遥控器的手的拇指飞快地摁下了暂停键,然而影像一闪而过,没有电影会毫无必要地为一个群众演员浪费胶片,这个演员在影片的第20分钟末尾才出现,胶片往后退,再一次闪过旅馆接待员的脸,年轻美貌的女子再次走进旅馆,再一次说她名叫伊内丝·德·卡斯特罗,说她预订了一个房间,就是这里,就是现在,影片定格在接待员直视前方的那一刻,他正看向另一个凝视着他的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倒在电视机跟前,他的脸在能够看见影像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贴近荧光屏,这是我,他说,他再次感到全身毛发直立,那不是真的,那不可能是真的,任何偶然在场的镇静的人都会安慰他说,您在想什么呢,我亲爱的特图利亚诺,您好好看看,他是有髭须的,而您的脸上干干净净。那些处变不惊的人们就是这样,他们倾向于简化一切,然后,总是在太晚之后,我们才会看到他们惊异于人生丰富的多样性,因此才想起来,胡子和髭须并不具有自己的意志,它们只在主人允许的情况下才茂盛生长,当然,有时候也是出于留须者纯粹的懒惰,但是,只在转瞬之间,仅仅因为潮流的改变,或者因为毛茸茸的单调的样子在镜子里看着让人讨厌,它们就能消失得了无踪迹。同样不能忘记,在演员和舞台艺术方面,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所以极有可能旅馆接待员那优雅的髭须只是一件美好的道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显而易见的想法,会自动跃入任何人的大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也可能自己想到这些,如果他不是那么专注于寻找电影里那位男配角,或者更精确地说,那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演员出现的另一些场景。留髭须的男人作为旅馆的接待员,直到电影结束又出现了五次,每一次都没多少镜头,除了最后一场,他和女主角伊内丝·德·卡斯特罗交换了两句故作淘气的对话,然后,当她扭着翘臀离去的时候,他以一种滑稽的猥亵表情盯着她,电影导演一定觉得这一幕会让观众捧腹。不用说,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看第一遍的时候没有觉得风趣,在看第二遍时就更不觉得了。他回到最初的场景,宽阔的荧光屏上,接待员率直地看向伊内丝·德·卡斯特罗,他专心致志地分析图像,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形状,除了一些细微的不同,他想,首先是髭须,发型也不一样,脸庞没那么饱满,他和我一模一样。他现在感到平静了,毫无疑问,相似度让人吃惊,但是除此无他,这个世界不乏相似性,比方说,瞧瞧那些双生子,如果这个拥有60亿人口的星球上找不出至少一对一模一样的人,那才叫人咂舌。谁都知道,没有人能够完全相似,在方方面面都相似,他说,仿佛在与电视里盯着他的另一个自我对话。他再次坐到扶手椅上,占据了那个扮演伊内丝·德·卡斯特罗的女演员的位置,假装自己也是旅馆的一名顾客,我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说,然后微笑着问,您叫什么,这是一个必然出现的提问,如果两个长相一致的人相遇了,很自然地会想知道对方的一切,而姓名是第一要素,因为我们想象它是进入另一个个体的大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影片快进到最后,那里有一长串配角名单,他不记得名单里是否提到他们扮演的角色,原来没有,它们仅仅按照字母表的顺序排列,有那么多。他心不在焉地抓起影碟盒,再次用眼睛扫了一遍盒子上展示的内容,主角的笑脸,故事的简介,还有,盒子的底部,在一行技术性信息里,用小字体写着电影上映的日期。已经过去五年了,他低语,与此同时他想起教数学的同事说过同样的话。已经五年了,他重复道,突然,世界再一次剧烈晃动,并不是因为那个叫醒他的神秘而无形的“在场”,而是某个具体的事物,不仅具体,而且可资证明。他颤抖的双手打开又关上一个个抽屉,从信封里取出一叠叠照片和底片,他将它们全都摊放在书桌上,最后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五年以前他自己的一张照片。留着髭须,发型不同,脸庞没那么饱满。 [1] 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一世的妻子也叫伊内丝·德·卡斯特罗。——译者注(本书所有脚注均为译者注。) 2 在惊恐地发现,也许就在同一个城市,存在这么一个人,从五官和体型来看,完全是他活脱脱的镜像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自己也说不清,睡眠是否再次向他张开过仁慈的双臂。他仔细地比较自己五年前的照片和荧光屏上的接待员,在二者之间找不到最小的不同,哪怕一条纤细的皱纹,这一位有而那一位没有,最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跌坐进沙发,而不是扶手椅,因为后者已没有足够的空间支撑他的身体在实体和道德上的崩塌,他坐在那里,双手抱头,精疲力竭,胃部抽搐。他努力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将它们从不断累积的情感的混沌里解放出来,自从记忆,那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紧闭的眼帘后边向外警视的记忆,将他从先前唯一的那次睡眠里惊起。最让我困惑的,他艰难地想,并非这个人与我相似的事实,我的一个摹本,我们会说,一个复制品,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瞧瞧那些双生儿,那些模仿秀,那些自我重复的物种,人类本来就自我重复,头颅、躯体,双臂,腿。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虽然我还不确定,只是一个假设,即某个特定基因组里的一个偶然的变异会使该个体与产生于另一个决然无关的基因组的个体完全相似。让我困惑的不是这个,而是得知五年前的我和彼时的他是完全一样的,甚至我们俩都留着髭须,不仅如此,在过去的五年里,即是说,直到今天,直到黎明的这一刻,这种相似还在继续,仿佛在我身体里的每一个改变都会引起他身体里同样的改变,或者更糟糕,我们其中的一个并不因为另一个的改变而改变,因为所有的改变都是同时的,这才真正教人发疯。是的,我同意,没有必要将这演绎为一出悲剧,我们知道,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会发生:首先是那将我们两个人变得分毫不差的偶然性,然后是我看了一出我从未听说过的电影的偶然性,我原本可以自在地活过我的后半生,完全不去想象此类现象会选择在一位平凡的历史教师身上显现,这位教师几个小时前还在批改学生作业里的错误,而如今,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修正,这个他眼见着自己分分秒秒正在转变成的错误。我真的是一个错误吗,他问自己,假设我确实是的,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是个错误,这有什么意义呢,后果又如何呢。一阵惊惧迅速窜过他的脊柱,他想,有些事情最好放下不去管它,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就有被旁人发现的危险,更坏的是,我们也将从人们的眼睛里觉察在出生时就让我们堕落的隐蔽的大错,它一边不耐烦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一边等待着,有一天它能够现身并且宣布,我在此处。过分沉重的思虑——专注于绝对的双生子的可能性,虽然更多是思维的火花而非条分缕析的证明——让思考者的头缓缓下垂,接着,睡眠将用其自身的方式,在他苏醒并开始劳神前继续推进大脑的工作,它占领了疲倦的躯体,帮助它躺到沙发的坐垫上。这并非一场名副其实的甜美的休憩,几分钟以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猛地睁开眼睛,仿佛一只机关发生故障的会说话的玩偶,他用另外的词儿重复才刚问过的一个问题:生为一个错误,这意味着什么?他耸了耸肩膀,仿佛这个问题突然不再令他感兴趣。无论源自可理解的极致的倦怠,或者正相反,源自短暂的小憩产生的有益后果,他的这种漠不关心,是让人不安且难以接受的,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而他自己尤其知道,问题尚未解决,它还完好无缺地在那儿,在影碟机里,它同样等待着他,在用没有人听见、但却潜藏在台词之下的语言表述了自己之后——我们当中的一个是个错误——这才是旅馆接待员实际上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的话,彼时他正走向那个扮演伊内丝·德·卡斯特罗的女演员,告诉她预订的房间是12-18号。这个方程式里有几个未知数,当他再一次跨越睡眠的门槛,历史教师向数学教师问道。擅长与数字打交道的同事没有直接回答提问,只是做了一个同情的姿势,说道,我们回头再谈,现在休息吧,赶紧睡着,您需要休息。睡眠,毫无疑问,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最渴望的,可是他的意图依然遭到了挫败。没过一会儿他再次醒来,这次是受了脑海里突然闪现的绝妙主意的激励,即请他教数学的同事解释为什么要建议他看《捷足未必先登》,既然这部电影乏善可陈,五年来销量也不算乐观,就如今的低成本电影生产来说,已有足够的理由早早退役,或者遭遇一个不体面的结局,这结局被短暂地推迟,是因为一群古怪的影迷听人说起风靡一时的影片,以为它也是其中之一。在这个凌乱的方程式里,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教数学的同事是否在看电影时注意到了这相似性,如果他确实注意到了,为什么没有在建议他看时打打预防针,甚至没有开玩笑地威胁说,小心哦,您会大吃一惊。虽然并不相信所谓大写的“命运”(Destino),它那令人敬畏的大写首字母使它区别于任何从属的宿命(destino),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如此多的偶然和巧合聚集起来,应该符合于某个计划,这个计划目前尚不分明,但是其发展和结局,早已言之凿凿地镌刻在了案板之上,在同样的这些案板上,上述大写的命运,假设它确实存在并统治我们,在时间的开初就已经记下了,什么时候第一根头发从头上掉落,什么时候最后一抹微笑在唇边消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再像一套揉皱了的空空的衣衫那样躺在沙发上,在经历了一夜前所未有的剧烈情感震荡之后,他双腿用力尽可能稳当地站起,感到大脑有些晕厥,他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窥看黎明的天空。夜色依然附着在城市的屋顶上,路上的街灯也还亮着,但是晨曦的第一缕若隐若现的光线已经让天空变得透明。由此,他知道世界不会在今天结束,让太阳毫无缘由地升起,仅仅为了让这个给予万物生命的实体目睹虚无的开始,是一种无可宽恕的浪费,因此,虽然事物之间的关系还远不清楚,更别说明显,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常识终于带着如下建议出场,这建议自从旅馆接待员第一次在电视里出现起就一直显著地缺席——如果你认为你需要向你的同事讨一个解释,请立即去做,这样要好过把疑问和怀疑哽在嗓子里,我建议你不要多说话,警惕你的用词,你手里攥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如果不想被烫伤,就赶紧扔掉它,今天就到店里把影碟还了,了结这件事情,在它引出你最好不要知道,或看见,或去做的事情之前,此外,假设真有一个人是你的摹本,或者你是他的摹本,看起来就是如此,你并没有义务去寻找他,他存在着而你不知道他,你存在着而他不知道你,你们永远不会相见,永远不会在街道上擦肩而过,你最好这样做;那么,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他了呢,如果我在街道上与他擦肩而过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插嘴道;那你就把脸转向一边,我既没看见你也不认识你;如果他向我走来呢;如果他具有哪怕最微小的理智,他也会和你做同样的事;您不能强迫所有人都是理智的;正因为如此世界才如其所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哪一个问题;如果他向我走来,我该怎么做;你就对他说,多么出人意料的、奇异的、令人惊赞的巧合,你自己拿捏怎么说合适,但要强调这是个巧合,然后结束谈话;就这样吗;就这样;这可不太有礼貌,太粗鲁了;有些时候这是唯一的规避更大麻烦的方法,如果你不这么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词儿后面蹦出另一个词儿,一次见面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不久之后你就会将你的人生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你已经有足够的阅历,你知道在涉及个人隐私问题时,对陌生人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而且,老实说,我想象不出一种比你看起来将要迈入的更个人、更私密的困境;很难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看成是陌生人;让他按照他迄今为止所是的样子继续存在吧,作为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存在;是的,但他绝不可能是陌生人;我们都是陌生人,即便在这里的我们;你指的是谁;我指的是我和你,你的常识和你自己,我们极少聚在一起谈话,只是偶然为之,而且,老实说,只有很少的谈话真正具有意义;这是我的过失;也是我的过失,我们因为天性或环境而被迫行进在两条平行的道路上,而将我们分开或区隔的距离如此之大,以至于大部分时候我们听不见彼此在说些什么;我现在听得见你;这是紧急情况,紧急情况让人们相互靠近;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我熟知此类哲学,人们常把它叫做造化、宿命、或者命运,但它真正的意思是一如既往,你将做你选择去做的事;它的意思是我将做我不得不做的事情,除此无他;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所做的事和他们认为必须做的事是相同的;和您——常识先生——所认为的相反,那些意志坚定的事物从来不是简单的,简单的是踌躇、动摇和不确定性;谁会说这样的话;你不用奇怪,我们总要除旧布新;我的使命完成了,你按照你所理解的去做吧;是这样;那么,再见了,下次再见,好好照料自己;也许下一次危机时见;如果我赶得及时的话。路上的街灯熄灭了,车流渐次增多,天空的颜色也在变蓝。我们都知道,新的一天对某些人意味着生命的开始,对另一些人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对大部分人来说,只不过是又一天而已。对于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这个我们存在,或者我们所是的新的一天,既没有理由让人认为将是最看一天,也将不会仅仅是平凡的另一天。我们会说,它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带着成为另一个第一天的可能性,另一个开始,因此也指向了另一种命运。一切都取决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今天要迈出怎样的一步。然而,就像人们过去常说的那样,让我们静观其变吧! 怎样的一张脸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看着镜子一边低语,事实上他说得没错。他睡了,但只睡了一个小时,整个夜晚剩余时间都用来与前面描述的震惊和恐惧搏斗,也许这些描述琐碎多余,但也情有可原,如果我们记起在人类的历史上,这段历史作为教师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如此努力地要传授给学生们,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过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在渺远的过去,也存在过外型上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或者是男人,或者是女人,但他们总是相隔着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间,相隔着几万米、几十万米、几千万米的距离。我们知道的最奇妙的例子,是在某一个如今已经湮灭的城市,在同一条街道的同一幢房子里,但并非同一个家庭,隔着两百五十年,诞生了两个如出一辙的妇女。这个奇迹般的事件没有载入任何编年史,也极少在口述史里被谈到,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当第一个女子诞生时没人知道还会诞生第二个,而当第二个诞生时对第一个的记忆早已杳然。自然如此。尽管完全缺乏任何文献的或者目击的证据,我们能够肯定,如果必要,甚至可以用圣言起誓:我们曾经宣称,将要宣称或者可能宣称的发生在那个湮灭的城市里的一切,的确是发生了。历史没有记载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这个事实就没有发生。完成清晨的洗漱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冷静地查看眼前的这张脸,总的来说,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好些了。事实上,任何公正的观察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会拒绝承认,总体来看,历史教师的形象是潇洒悦目的,并且,这位观察者将不会忘记给予面孔上某些轻微的不对称和不和谐以适度的肯定,这些轻微的缺陷,就像食盐能够给寡淡的佳肴提味一样,也能给“寡淡”的脸增添一些风致,而“寡淡”通常是对线条过于寻常的面相的诋毁。不是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一位外形完美的男子,他不会如此妄自尊大,我们也不会过于主观,但是,假使他有哪怕一丁点儿天赋,毫无疑问能成为戏剧圈里拔尖儿的人物。显然,当我们说戏剧的时候,我们说的是电影。一个不可或缺的提示。在叙事里有些时刻,而这,您已经看见了,正是其中之一,在这些时刻,除了角色们自身的所思所感之外,任何站在叙述者角度表达的感悟和思考都应该被优质创作的律法明令禁止。无论出于轻率还是对人的尊重的缺失,违反这些限制性的条款——如果它们存在,一定是非强迫性的——非但不会让角色根据所设定的身份赋予合乎逻辑的自然的感受和思考——而这是他不可侵犯的权利——反而会使他遭到对其智力和心灵的表述的专横侵犯,这些表述,由于出自作者之手,绝不完全与角色来相左,但在那一刻却至少显得不合时宜,有时候甚至具有灾难性。这正是发生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上的事。他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估量着一夜不眠所造成的形容憔悴,头脑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突然,叙述者关于他身体线条的不幸的反省,以及未来的某一天,这些线条在足够的天赋的助力下,将会在戏剧艺术或者电影艺术里抛头露面,这充满问题的可能性在他的心里引起了一种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为恐惧的反应。如果那个扮演旅馆接待员的家伙在这里,他不乏戏剧性地想,如果他站在这面镜子前,他看到的也将是这张脸。我们不能责怪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忘记了电影里的那个人是留着髭须的,显然,他确实忘记了,但多半是因为他确信如今那个人已经不留髭须了,无需求助于神秘的预感,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提供了最好的证明。任何有感情的人都不会否认,“可怕的”这个形容词,对于一个独居者的居家环境来说,显然是不恰当的,但它却精准地表现了这个男人头脑里的情况,他去书桌寻找黑色标记笔,接着又跑回浴室,如今,他再次站到镜子前,在自己的影像上,在嘴唇的上方、靠近嘴唇的地方画了一道和旅馆接待员同样的髭须,精致、细薄的,男主角的髭须。这一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成为了我们不知道其姓名和人生的那位演员,中学的历史教师已经不在这里了,这个家不是他的家,镜子里的那张脸显然拥有别的主人。如果这个情形再持续一分来钟,甚或更短的时间,在这间浴室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精神崩溃,疯狂的突然袭击,或者毁灭式的愤怒。幸运的是,除了一些行为让人误解,而且这些行为显然还会再度出现,幸运的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个极有定力的人,有一瞬间他似乎对情况失去了控制,但是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无论这样做多么艰难,我们知道,只有睁开双眼噩梦才会消失,但是,在如今的情况下,唯一的拯救方式却是闭上眼睛,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镜子里反射的那双眼睛。飞溅的肥皂泡喷在镜子上,如同一堵墙隔开了彼此还不认识的暹罗双生子,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右手抚着镜子,抹去一张脸和另一张脸,如此,它们便不会在这脏兮兮的镜面上看见并认出自己,这里布满白色的泡沫,流淌的黑色污迹正一点点地溶解。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再能看见镜子里的影像,此刻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钻到莲蓬头底下,虽然自出生起,他就激烈地质疑斯巴达式的用冷水冲洗身体的美德,可他的父亲曾告诉他,要想强健身体和使思维敏捷,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他想,在这个早晨,一场痛快的冷水浴,不混合一滴颓废但是美妙的温水,也许会有益于他失神的大脑,彻底唤醒他内心里一直在试图偷偷滑入睡眠的那个部分。他洗完并擦干身体,不照镜子便梳好头发,走进卧室,飞快地铺好床,穿上衣服,走进厨房准备早餐,和往常一样,早餐包括橙汁、烤面包片、牛奶咖啡、奶酪,教师们得在去学校之前补充足够的能量,才能面对那最艰辛的工作,在常常更像荒漠,而非沃土的地域里,栽种知识的大树,或仅仅是知识的灌木丛。时间还早,他的课不会在11点前开始,鉴于情况的严重性,可以理解他并不太愿意待在家里。他回到浴室里刷牙,突然想起今天是楼上的邻居来为他清理屋子的日子,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寡居、无子,六年前,当她得知新邻居也是一个人独居,便立即出现在他的门前提出要为他提供清洁服务。不,今天可不是时候,他会让镜子保持原状,泡沫已经开始干了,手指轻轻一碰便会破灭,但此刻它仍然附着在镜子上,而他看不见有任何人从泡沫下边向外窥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老师准备好出发了,他已经决定开车去学校,以便平静地深思最近发生的一连串让人不安的事件,而不去忍受公共交通工具的拥挤和蹂躏,后一种方式,因为显而易见的经济原因,更符合他出行的习惯。他将作业本塞进公文包,眼睛在影碟盒上停留了几秒钟,这是遵从常识的建议的极好机会,将影碟从影碟机里退出来,放入盒里,然后直接去碟店,请收好,他会说,我原以为会是部有趣的电影,但是我想错了,不值得一看,真是浪费时间;您想要换另一部吗,店员会问,一边努力回想昨天才来过的这位顾客的名字,我们这里品类齐全,有各式各样的好电影,古代的,现代的,啊,是的,特图利亚诺,显然这最后三个词儿只能出现在思考里,而伴随这个想法的讽刺的微笑只能是个想象。已经太晚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老师走下了楼梯,这可不是让常识甘心退败的第一场战斗。 徐缓地,仿佛某人决定利用清晨的时光享受一场散步,他绕城兜着圈子,除了缓慢变化的红、黄指示灯让他能短暂地全心思考,他绞尽脑汁也没有为他所深陷的窘境找到出路,而这窘境,任何一个明眼人都清楚,完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清楚症结所在,在驶进学校所在的街道时,他大声对自己忏悔说,但愿我自己能够将这一通胡说八道抛在脑后,忘记这疯狂,遗忘这荒诞,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这个句子的前半部分就已经足够,然后又总结道,但我做不到,这充分显示了这个迷失的男人已经纠结到何种程度。历史课,如前所述,11点才开始,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或迟或早,教数学的同事会出现在教师休息室,在这里,等待着他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极不自然地假装重新批阅放在公文包里带来的学生作业。细心的看客不费多少时间就能识破这个伪装,但要做到这一点,他得预先知道,教师们通常没再次批阅已经批改过的作业的习惯,并非因为他可能发现新的错误而需要做出新的批改,而是因为这是一个事关声望、权威和才干的问题,或者仅仅因为批改过的就是批改过的,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回头了。这便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所需要做的一切,修改他自己犯下的错误,假设在他此刻视而不见的某张试卷里,他曾将正确的判断成错误的,并用谎言替代了出人意料的真知。正如那些最好的发明,这句话再怎么多说也不过分,总是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完成的。这个时候,数学教师走了进来。他看见了教历史的同事,径直向他走来,上午好,他说;嗨,上午好;我打扰你了吗,数学教师问;没有,没有,一点儿也不,我只是重新浏览一遍,事实上已经全都批改过了;干得怎么样;谁干得怎么样;您的小伙子们;和往常一样,不太好,也不太坏;我们在他们那个年纪时也是如此,数学教师微笑着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等待着同事询问他是否终于决定租赁那部电影,是否已经看过,是否喜欢,但数学教师似乎忘了这件事,他的思绪似乎完全偏离了前一天有趣的谈话。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回来坐下,安静地将一份报纸摊开在桌子上,准备详细阅读国际和国内的日常新闻。在浏览了一遍首版的标题,并对每一个都嗤之以鼻之后,他说,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是否我们并不是这个星球所遭遇的灾难的罪魁祸首;我们,谁,您,还是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故作感兴趣地问,希望这个谈话,虽然其起始如此远离他的忧虑,终究会导向问题的实质;想象一小筐橙子,另一个说,想象它们当中的,筐底的一个开始腐烂,想象它们如何一个接着一个地腐烂,在这种情况下,我问自己,谁能够说出腐烂是从哪里开始的;您说的这些橙子,指的是国家呢,还是人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道;就一个国家来说,它们指的是人民,就这个世界来说,它们指的是国家,而由于没有不由人民组成的国家,所以腐烂无可避免是从人民开始的;可为什么我们,您和我,就是罪魁祸首了呢;总需要是某人;我发觉您没有把社会因素考虑在内;社会,我亲爱的朋友,和人类一样是个抽象的概念;如同数学;比数学要抽象得多,数学和它们相比,就像这张桌子的木料那么具体;那您怎么解释社会学研究呢;那些所谓的社会学研究其实完全与人无关;但愿您的话不要被社会学家们听见,否则,他们至少会剥夺您的公民权;满足于你所在的乐队演奏的音乐,以及满足于你参与演奏的那部分音乐,是一种流布甚广的错误观念,对于非音乐家来说尤为有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担负有更大的责任,我和您,比如说,相对来讲是无罪的,至少在那些最严重的罪恶方面;你说得倒是挺心安理得的;这不意味着我说得不对;最好的逃避罪责的办法,是总结说,因为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所以人人都是无罪的;也许对此我们无计可施,这是世界的问题,仿佛想要结束这场谈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但是数学教师更正道,除了人的问题,世界并不具有别的问题,说完这句话,他将鼻子凑到了报纸前。几分钟过去了,历史课就快要开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却找不到提起他所感兴趣的话题的办法。当然,他可以直接质问他的同事,开门见山地问,顺便说一句,虽然这并不真的是顺便说一句,但是这些语言的花招正是为此种情况准备的,急切地需要转移到另一个话题,却不能显得迫不可待,一种彼此的心照不宣的“假装我恰好想起某件事”的方式,顺便说一句,他会说,您注意到电影里那个旅馆接待员与我形容酷肖了么,但是,这相当于在一场牌局里亮出你的王牌,让第三方介入一个甚至尚未对牌局双方揭示的迷局,其后果是你将很难回避随之而来的充满好奇的提问,比如,那么,您已经见过您的化身了?正在此时,数学教师从报纸上抬起眼睛,问道,您租了那部电影了吗;租了,租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兴奋地、几乎是愉快地回答;您觉得怎么样;很有趣;对您的沮丧,我是说,对您的忧郁有好处;沮丧或者忧郁,怎么说都行,问题不在于这些名词;它让您感觉好些吗;我想是的,至少有几回让我开怀大笑,数学教师站起身来,他的学生们也正在等待着他去上课,对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更好的发问的时机了,顺便说一句,您最后一次看《捷足未必先登》是什么时候,一个毫不重要的问题,仅仅出于好奇,最后一次就是第一次,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一个月以前,一个朋友借给我看的;我以为是您自己的,属于您的收藏;伙计,如果我有那部片子,就不会让您花钱去租来看了。他们已经在走廊上,在走向教室的路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释怀,感到精神获得了解放,仿佛他的忧郁突然蒸发了,消失在无垠的空间里,谁也不知道它是否还会回来。在下一个拐角他们就要分手了,各自走向各自的方向,当他们到达了那里,彼此说了再会,数学教师往前走了四步,又转过身来,问道,顺便说一句,您是否注意到了,在影片里有一个演员,一个配角,长得和您极像,您要是戴上一副他那样的髭须,你们俩就像两滴水一样彼此难分。仿佛晴天霹雳,忧郁再一次从高处袭来,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转瞬即逝的好情绪击得粉碎。尽管如此,他依然故作镇定,用一种仿佛会随着每一个音节碎裂的声音回答道,是的,我注意到了,令人惊讶的巧合,绝对的离奇,然后,他惨淡地微微一笑,补充道,只要我添上一把髭须,或者只要他变成历史教师,剩下的一切我们完全相同。同事神情古怪地瞧着他,仿佛久别之后再见,说道,此刻我想起,几年以前,您也是蓄着髭须的;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漫不经心地,像一个不听劝告的迷途者,回答说,也许,在那个时候,作为历史教师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数学老师走近他身边,慈爱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伙计,您实在太沮丧了,这样一件事,这样无关紧要的巧合,不应该影响您到这种程度;我没有被影响,我只是睡得太少,一夜难眠;更有可能的是,您一夜难眠正是因为受了影响。数学教师感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肩膀在他的手掌下绷紧,仿佛他整个身躯,从头到脚,突然间变得僵硬,而数学教师感到无比震惊,印象深刻,以至于被迫抽回了他的手臂。他尽可能缓慢地这样做,力图表现得仿佛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拒绝,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异常严酷的双眼让事情不容置疑,这位平和、温柔、顺从的历史教师,这位他通常用友好和带有优越感的宽容对待的历史教师,此刻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满怀困惑,仿佛被掷入了一场他不知道规则的游戏,数学教师说,好吧,我们稍后再见;今天我不在学校吃午饭。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低下头,仿佛这是他唯一的回答,接着朝教室走去。 3 和几行之前的断言相反,然而,这个故事至少比单纯的学校作业更高一级,我们亦无需对此作出修改,这个男人没有变,他还是原来的他。让数学教师感到惊诧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情绪的骤变,不过是一种病理学状态的常见的身体反应,即所谓的“温顺者的愤怒”。稍稍偏离一点主题,如果借助古典的分类,也许我们能对此理解得更清楚——虽然它多少被现代科学的进步斥为野狐禅——此种分类,将人的性情分为四大类别:与黑胆汁有关的内向型抑郁质,显然与粘液有关的冷静型粘液质,同样明显地与血液有关的冲动型多血质,以及与黄胆汁有关的暴烈型胆汁质。很容易看出,在由不同体液主导的对称的四种气质类型的定义中,没有为性格温驯者留下位置。然而,历史,并不总是搞错的历史告诉我们,在遥远的年代,这样的人群不仅存在,还为数众多,而今天,历史有待被书写的一页,同样告诉我们,这群人不仅继续存在,而且数量更多。对于此种反常现象的解释,如果我们接受它的话,既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远古的晦暗阴影,又能帮我们理解当下欢快的启蒙,这个解释,也许能够在如下事实里找到,即当上述临床图景被定义和建立之后,另一种体液主导的气质类型被遗忘了。这种体液就是眼泪。真令人奇怪,先不说此类忽视在哲学上简直让人赧颜,像眼泪这样明显、常见和丰沛之物,居然会被远古令人尊敬的智者们忽略,也居然同样未受到当下虽然不乏智慧,却远不那么令人尊敬的智者们的重视。您会问,这漫长的叙述与温驯者的愤怒何干,尤其考虑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如此明目张胆的发作里,却未见流一滴眼泪。我们刚刚揭示出的,在医学体液气质论里眼泪的缺席,并不意味着那些温顺的人们,因为天性的多愁善感,便更倾向于这种涕泗淋漓的情感表达,成天手里攥着手帕擤鼻涕,不断揉擦被泪水泡得红肿的眼睛。它意味着,是的,一个人,男人或女人,很有可能内心被刺痛,因为孤独,因为胆怯,因为被遗弃,因为字典所描绘的由社会关系引起的某种情感状态,这种状态伴随着意志的,姿态的,神经官能性的表示,虽然,有些时候仅仅是因为一个简单的词,因为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因为一个善意但却过于保护性的动作,正如不久前数学教师的那个无意的举动一样,如此,一个平静、温柔、顺从的人突然间从场景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让那些自以为对人类心灵无所不知的人感到心烦意乱和难以理解的,温驯者盲目而毁灭性的狂怒。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但是当它出现时,总会引起真正的恐惧。因此,对大部分人来说,临睡前最热切的祷告,不是祝祷我们神圣的父或者万福玛利亚,而是这样一句,主啊,请让我们解脱于罪恶,尤其是解脱于温顺者的愤怒。这句祈祷,对历史教师的学生们应该格外适用,如果他们经常念诵它,可惜,考虑到他们极其年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的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走进教室时阴沉着脸,让一个自认为比大部分人目光犀利的学生悄悄地对同桌耳语,这位伙计看起来情绪不妙,但事实并非如此,能从历史教师脸上看到的只是暴风雨的残迹,强弩之末的飓风,一阵延迟了的疾雨,以及一些不够柔韧的树木在挣扎着抬头。因为,在以坚定而平和的声音宣布上课之后,他说,我原本打算一个星期以后再批改咱们上一次的作业,但我昨晚恰好有空,所以提前完成了这项工作。他打开公文包,取出试卷放在讲台上,继续道,我已经作了批改,并且根据你们所犯的错误给定了分数,但是,与往常相反,今天不会简单地将作业发给你们就算完了,我们要把这节课的时间用来分析这些错误,即是说,我想听你们每个人说说犯错误的原因,而你们给我的答案有可能会说服我改变你们的分数。他停顿片刻,又说,如此最好。教室里的微笑驱赶了最后一片阴霾。 午饭以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和大部分同事共同参加了校长召集的会议,此次会议的目的在于分析教育部最新颁发的关于现代化教学的提案,这项提案属于数千个同类的提案之一,它们让教书匠们不幸的人生变成了一场驶往火星的艰苦旅行,一路上要穿越无休无止的骇人的陨石雨,其中的一些还常常满满当当地将他们击中。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以让在场的人们讶异的冷漠的独白语调,他只是重复了在这里已不再新鲜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毫无例外地引起了些许善意的微笑,以及校长那伪装得不好的愠怒,在我看来,他说,唯一的选择,相关于历史教学唯一严肃的决定,是我们究竟应该从后往前教,还是,依照我的看法,从前往后教,其余所有的一切,虽然也并非不重要,但都取决于这个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对的,而所有人却都继续假装事实并非如此。讲话的结果和从前一样,校长不耐烦的叹息,教师们交换着眼神和低语。数学教师也在微笑,但他的微笑却来自友好的同盟关系,仿佛在说,您说得有理,这一切不值得被认真对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对桌对面的数学老师微微颔首,对他的微笑表示感激,但与此同时,这个姿势里还有别的意思,由于没有更好的术语,我们权且把它叫做“潜姿态”,它提醒数学教师,发生在走廊上的小插曲还没有被全然忘记。换句话说,他的表面动作公开昭示着和解,仿佛说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与此同时,他的潜姿态却有保留地强调说,的确如此,但也不是全部。此刻轮到下一位教师说话,而在这一位,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相反,雄辩、妥帖而熟练地发表演讲的同时,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因为该主题的复杂性,稍微地、稍微地探讨一下潜姿态这个问题,该问题,就我们所知,在这里是第一次被提及。人们经常说,比如,夫兰诺,贝尔德拉诺或者斯卡拉诺,在某个特定的情形下,做出了这种、那种或者另一种姿态,我们总是将这些姿态简化,仿佛这种、那种或另一种姿态,疑惑、支持或者警告,全是铁板一块,疑惑,总是周详的,支持,总是无条件的,警告,总是不偏不倚的,而事实的真相,如果我们真的希望了解它,如果我们不满足于概念化的说辞,事实的真相要求我们注意潜在姿态多重的闪光,它们跟随着姿态如同宇宙尘埃组成的发光的彗尾,因为这些潜姿态,借用一个所有年龄、所有学识的人都能理解的比喻,乃是契约里的小小铅字,想要解读它很难,但它却总是存在在那里。虽然传统和品味都告诫人要谦逊,我们毫不怀疑,在切近的将来,对于潜姿态的研究、定义和分类,它们各自并且共同,将组成符号学最繁茂的分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为奇特。那位讲话的教师刚刚结束了演讲,校长正要继续介入,此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坚定地举起了右手,表明他有话要说。校长问他,是否他想要对刚刚阐明的观点发表意见,接着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应该忘记,现行的会议章程是,他应该将自己的意见留到所有的与会者发言完毕之后,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说,不,先生,我既不发表评论,也与适才那位尊敬的同事中肯的观点无关,是的,先生,我知道并且总是遵从会议的章程,不管是现行的章程还是已经废弃的章程,我想做的只是征得同意提前离开,因为在校外有急事要办。这一次没有潜姿态,却有一种话外之音,我们会说,一种和声,它为上述初生的理论拓展了新的疆域,给予交流的变量足够的重要性,这些变量无论是姿态的还是语言的,无论是二级变量、三级变量,甚或第四级、第五级。比如,在我们感兴趣的这个场景里,所有在场的人们都注意到了,在其真实的话语的掩盖之下,校长的话外之音表达了一种深切的安慰,既然如此,请自便吧。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向集会告辞,那个手势是对所有人做的,其潜姿态却是对校长做的,然后离开了房间。汽车停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几分钟后他已经在车里了,目光坚定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在昨晚发生的一切之后,此刻,他唯一的目的地只能是租赁电影《捷足未必先登》的影碟店。在食堂独自午餐时,他曾草拟了一个计划,并在同事们令人瞌睡的演讲的庇护下将其修改完善,而此刻,影碟店的雇员就站他跟前,这位店员曾因为顾客的名字叫特图利亚诺而庶几发笑,很快,在即将进行的交易之后,他将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这个古怪的名字和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再诡异不过的行为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联系。一开始,事情全无征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像任何人一样走进店里,像任何人一样说了下午好,像任何人一样,缓慢地浏览货架,在这里或者那里驻足,扭着脖子去看装着影碟的影碟盒的盒脊,直到他终于走向柜台,发话说,我来买我昨天从这里借走的影碟,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清楚地记得,是《捷足未必先登》;正是,我要买下它;乐意效劳,但是,冒昧建议一句,完全是出于对您的利益考虑,您最好将租赁的碟盘交还回来,再拿走一个全新的,那个旧碟,您知道,因为被使用过,总会在画质或音响方面有所损耗,极其微小的损耗,的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愈见明显;不必麻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就我的目的来说,昨天那个影碟就很好了。雇员对这句引人好奇的“就我的目的来说”心生困惑,这种说法通常来讲没有必要用在一张影碟身上,影碟是用来观看的,它为此而生,人们也为此生产它,除此没有更多的目的。这位顾客的怪异行止还不止于此,为了吸引未来的生意,雇员决定给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最慷慨的尊重和价格上的优待,一种自腓尼基人起就存在的手段,我给您免掉租赁影碟的费用,他说,他一边做着减法,一边听见顾客问道,您这里碰巧还有同一个制片公司的电影吗;我想您是想说同一位导演,雇员小心翼翼地纠正;不,不,我是说同一个制片公司,我感兴趣的是制片公司,不是导演;请原谅,事实是,在这一行干了这么久,从来没有顾客向我提过这个问题,他们询问电影的名字,许多时候会提起演员的姓名,极少的情况下有人跟我说起某位导演,却从没有人问起制片公司;那么,只能说我属于一类非常特殊的顾客;的确,看起来是这样,马克西莫·阿丰索先生,雇员飞快地瞟了一眼他的资料卡,小声说。他感到惊愕,迷惑,但同样因为突然闪现的幸运的灵感感到满意,他灵机一动管那位顾客叫马克西莫·阿丰索,这两个词儿,既然也同样可以当名字来用,从今天起,在他的记忆里,将把那个完整的、真正的名字催逼入阴影,那个名字曾经让他大笑不止。他忘记了自己还欠着顾客一个回答,究竟有还是没有同一个制片公司的电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得不重复他的问题,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古怪,他还进一步解释道,我对这个制片公司的另外一些影片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我正在为一项研究做先期的准备,这项研究是关于某个特别的制片公司,如何一步一步,一寸一寸,一帧一帧地,将那些潮流、偏好、意图或者信息,无论是显在的、含蓄的、还是潜意识的,总之,将各种意识形态符号传达给它的受众,当然,在它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很高的自觉的意识。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滔滔不绝的同时,那位雇员,出于纯粹的讶异和纯粹的仰慕,眼睛睁得愈来愈大,完全被眼前这位顾客所征服,这样一位顾客,不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能为想要的东西找出足够的理由,这在商业领域,尤其在影碟租赁店里,是多么的罕见啊。然后,不得不说,一种卑下的唯利是图的兴趣像污迹般玷污了雇员那张入神的脸上纯净的惊讶和仰慕,与此同时,他想到,既然制片公司是这个市场上最活跃与最古老的一分子,这位顾客,我得谨记着一定要管他叫马克西莫·阿丰索,为了完成他的研究、论文或是别的什么,势必将在这里耗费掉不少金钱。显然,需要记住的是,并非所有的电影都能变成影碟出售,但是即便如此,这个买卖也是大有赚头,值得一做,我的意见是,第一步,雇员说,他已经从最初的头晕目眩清醒过来,应该是向制片公司要一份其所有电影的清单;是的,或许如此,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说,但这不是最紧要的,此外,极有可能,我并不需要看完他们生产的所有电影,因此,我们不妨从您这里有的影片开始,根据对它们的研究获得的成果和结论,再来决定我未来的选择。雇员的期望顿时凋谢了,气球依然在地面上,只是看起来已在漏气。但是,终究,小生意就是有这样的问题,并非公驴尥镢子就一定会摔断腿,并且,如果你不能在24个月里变得富有,也许你能通过24年的努力来达到这个目的。感谢那些关于耐心和忍受的金玉良言的疗愈效用,雇员好歹重新披挂上了几片道德的盔甲,他一边从柜台后边绕出来,向着货架走去,一边说,我来看看我们都有些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道,如果有的话,先给我五到六部,这样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工作;六部电影至少要观看九个小时,雇员提醒他说,看来您得熬夜了。这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回答,他盯着同一个制片公司出品的一部电影的宣传海报,这部电影名叫《舞台女神》,应该是最新近的作品。那些主要演员们的名字以不同大小的字体分布在海报上,它们占据的位置与该演员在国内电影界所占有的地位成正比。显然,在《捷足未必先登》里扮演旅馆接待员的男演员的名字不会出现在这张海报上。雇员在做了一番探寻后返回,将六张堆砌起来的影碟放在柜台上,我们还有更多,但您吩咐只要五到六部;这样很好,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来取走您找到的另外一些;您认为我应该预定一些我们没有的影片吗,雇员问,试图激活他那已经寂灭的希望;我们就从这里有的开始,其余的以后再说。没有必要再坚持了,顾客清楚地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雇员在心里将六部电影的价格加在一起,他属于旧式学堂的学生,那时候,不仅还没有计算器,甚至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工具的出现,雇员报出了一个数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修正说,这些是影碟的卖价,而不是租赁它们的价钱;因为您买了另一部,我以为这些您也要买走,雇员争辩说;是的,也许我会买下它们,其中一些或是全部,但是得等我看过之后,或是等我观看过之后,我想这是个正确的词,以便知道它们是否包含我要找的东西。被顾客无可辩驳的逻辑所战胜,雇员飞快地重新算出价格,并将影碟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递了过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付了钱,说了下午好和明天见,随后离开了。给你取名特图利亚诺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挫败的销售员咬牙切齿地抱怨说。 从学术的角度上看,此刻,对于讲故事的人,或者叙述者来说,最容易的不外乎告诉大家,在历史教师穿越城市回到家中的一路上,无事发生。“无事发生”这四个字仿佛一架时间机器,叙述者出于专业性的顾虑,不能仅仅为了填补情节的空虚,发明一场街道上的闹剧,或者一出交通事故。这四个字也会用在急需推进入下一段场景之时,或者用在,比如说,叙述者不知道该拿角色那些自顾自的想法怎么办的时刻,尤其当这些想法与他的生存环境毫不相关,而角色本该在这个环境里决策和行动。瞧,当他开着小汽车时,我们在历史教师,新近的电影爱好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上发现的正是后一种情形。的确,他在不停地、剧烈地思考,但是他的那些想法,和此前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如果我们决定对此加以重视,并且将它们转述到这篇小说里,我们原本要讲述的故事毫无疑问会被另一个所取代。是的,这样做可能是值得的,甚至,既然我们完全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想什么,我们清楚这样做是值得的,但是这也意味着承认,迄今为止的艰苦努力多么失败和无效,这密密实实、费尽心机的三十来页已宣告报废,意味着回到开初,回到那傲慢无礼,充满反讽的第一页,它践踏所有真诚的努力,以肩担一场冒险的风险,这冒险不仅新奇独特,而且危机四伏,而这,我们相信,就是特图利亚诺的思索会将我们拽入的一切。所以,我们且把这种可能性按下不表,以避免两个故事都讲不好的悲剧。此外,我们也没有时间顾及更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刚刚停好汽车,走在从停车处到公寓的一小段路上,一手拿着他的教师公文包,一手提着塑料袋,此刻他还会想什么呢,除了在心里盘算,睡觉以前能够观看完几部电影,“观看”是一个更正式的动词,这就是对配角感兴趣的后果,如果他是一位明星,我们很快就会在开头的场景里见到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打开门,走进屋子,关门,将公文包放在书桌上,装着影碟的口袋放在公文包旁边。空气里没有任何在场,或者它们仅仅是难以察觉,仿佛昨天晚上进入这个房间的事物,已经成了屋子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到卧室换了衣服,打开厨房的冰箱,看看里边是否有他想要的什么,然后关上冰箱,拿着一罐啤酒与一个杯子回到起居室,他将影碟从口袋里取出,按照出片的日期摆放好,从最早的一部,《该死的法典》开始,这部戏比已经看过的《捷足未必先登》还要早两年,直到最近的一部,去年上映的《舞台女神》。剩下的四部,按照顺序,依次是《没有买票的乘客》、《死亡在黎明来袭》、《警报响了两次》以及《改天再给我打电话》。显然因为这最后一个名字,他下意识地,条件反射式地将头转向自己的电话机。意味着有来电录音的小灯正闪亮着。他踌躇片刻,终于摁下了播放键。首先是一个没有自报姓名的女性的声音,也许她预料到自己很快会被认出,这个声音只是说,是我,然后接着说,我不知道你近况如何,你有一个星期没给我打电话了,如果你的意思是想结束这段关系,最好面对面地告诉我,我们那天的争论并不能作为沉默的借口,这你心里清楚,至于我,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再会,吻。第二个消息来自同一个声音,给我打个电话,我请求你。还有第三条留言,但这条留言来自教数学的同事,亲爱的朋友,他说,在我的印象里,您今天似乎对我发怒了,但是,我真诚地告诉您,我完全不知道我做了或者说了什么,以致引起这样的后果,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澄清我们之间的任何可能的误会,如果需要我负荆请罪,我请求您将这个留言看作恳求原谅的第一步,拥抱您,我相信您不会怀疑我是您的朋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皱起眉头,他依稀记得在学校里与数学老师发生了一点让人烦恼或不愉快的事,但却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让录音器倒带,重新听了一遍前两则留言,这一回脸上似笑非笑,带着那种我们称之为梦游者的表情。他站起身来,从影碟机里取出《捷足未必先登》,然后放入《该死的法典》,可是在最后一刻,虽然手指已经摁上了启动键,他却突然注意到,如果这样做,他将犯下一个最严重的错误,即忽略了他精心设计的行动计划里一系列重点中的一个:抄下《捷足未必先登》影片末尾的第二级和第三级演员的名单,这些演员,虽然填充了故事的时空,虽然说了一些台词,在明星们的相互联接和交叉的轨道上,起到了,显然是,渺小的卫星的作用,却扮演的都是些没有名字的角色,而名字在小说的作用,和在生活里一样不可缺少。当然,他也可以以后再做这件事,在任何时候,但是秩序,正如我们提起犬类时所说的一样,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虽然,和犬类一样,秩序有时候也会咬人。为每一件事物留出位置,让每一件事物按部就班,这是那些兴旺发达的家族的金科玉律,正如一直以来,按照秩序做你要做的事,被证明是对抗混乱的最牢靠的保证。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他已熟知的影片《捷足未必先登》快进到末尾,停顿在他感兴趣的,罗列着配角名单的地方,他将画面定格,在一张纸上抄写下那些男演员的名字,仅仅是男演员的名字,因为这一次,和人们习惯的不同,搜捕的猎物不是一个女人。我们猜想,上述的一切已经足以解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经过冥思苦想之后所策划的行动,即是说,开始着手辨别旅馆接待员的身份,这个人几年前在他蓄着髭须的时候就是他活生生的画像,而且显然,如今他依然是他没有髭须的画像,谁知道呢,也许未来仍是如此,当这个人额上的发线开始向着另一个人的秃顶退却。总的来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决心要做的,乃是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伟大故事的朴素模仿,他将记下所有次要演员的名字,既包括那些旅馆接待员参与演出的电影,也包括那些他没有在其中扮演任何角色的电影。比如说,如果在这部刚刚放入影碟机的电影《该死的法典》里,没有出现他的人形复制品,他就可以在第一份演员的清单里,将所有在《捷足未必先登》里重复出现的演员名字划去。我们已经知道,对于一位穴居人来说,其头脑在这样一种情形里发挥不了丝毫作用,但对于一个习惯了与各个时代、各个地方的人们缠斗的历史教师而言,尤其考虑到他昨天晚上还在阅读一部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博学著作里讲述亚摩利人的一章,这个寻找隐藏宝藏的简陋版本不过是孩童的游戏,或许并不值得我们如此审慎和周详的解释。结果,和我们假设的相反,旅馆接待员再次出现在了《该死的法典》这部影片里,这次他扮演的是一位银行出纳员,显然为了让表演在导演挑剔的目光下变得更有说服力,在一只手枪的威胁下,他夸张地因恐惧而哆嗦着,被迫将保险柜里的钞票塞进匪徒从柜台上扔过来的大袋子,那匪徒一边扔一边歪着嘴嘀咕警匪片里的经典台词,要么装满口袋,要么让子弹崩掉你的脑袋,你自己选。这个匪徒对语言的押韵颇有心得。出纳员在影片里还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回答警察的询问,第二次则是银行经理决定将他撤下柜台的时候,因为受到这次事故的打击,所有的顾客在他眼里似乎都变成了强盗。忘了说的是,这个银行出纳员和之前的旅馆接待员一样留着雅致、光亮的髭须。这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再感到一阵冷汗蹿下脊柱,双手也不再发颤,他将画面定格了几秒钟,用冷静的好奇心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后看。面对他的复制人,他的化身,他被分开的连体兄弟,Zenda的囚徒[1],或某种尚待分类之物参与演出的这部电影,继续寻求其身份的方法自然又不相同,对比着第一份名单,他在重复出现在第二份名单上的姓名下作了记号。两个,只有两个名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其上分别画了十字。距离晚餐的时间还早,他的胃口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因此,他可以再看一部从时间上讲位列第三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叫《没有买票的乘客》,其实也可以把它叫做《被浪费的时间》,因为那个复制人没有在这部影片里出现。被浪费的时间,我们说,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在与这部影片的比照之下,另一些名字得以从第一份和第二份名单上划去,通过各个排除的方法,我最终能获得答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高声说,仿佛他突然感到需要一个伴侣。电话铃响了。最不可能来电话的是教数学的同事,而最有可能来电话的是之前打了两通电话的女人。也有可能是母亲从远方来电,想知道亲爱的儿子身体可好。电话铃响了几声以后就停了,这是答录机开始工作的标志,从现在开始,这些被记录下来的话语将等待着有人愿意倾听它们的一刻,母亲说,你近来可好,我的儿子;朋友坚持道,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情人则绝望地说,你不应该如此对我。无论答录机里录下的是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都没有倾听的兴趣。为了稍事休息,而并非因为胃部在提出抗议,他走进厨房,做了一份三明治,打开另一罐啤酒。他坐到凳子上,毫无快意地咀嚼着分量不多的晚餐,与此同时,放逸的思绪将他带入了幻想的领地。发现意识的警觉开始遁入一种晕厥,常识,在它第一次活跃登场之后就不知去向的常识,悄悄潜入这混沌的思维与幻想的过渡地带,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否对他一手造成的这种情况感到幸福。历史教师突然感到啤酒迅速丧失新鲜的口感,苦涩无比,而夹在两片破面包片之间的劣质火腿肉绵软而潮湿,他回答说幸福与这里发生的一切无关,至于如今的情况,他希望常识能够记起,并不是他一手造成的。的确,这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常识回答说,但是如今我们陷入的大部分窘境,如果没有我们自己的助力,绝对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而你也不用对我否认你同样也参与其中;那不过是纯粹的好奇心,仅此而已;我们已经争论过这件事了;你是要反对好奇心吗;我发现,生活迄今为止没有教会你理解这一点,即好奇心,恰好便是,并且从来就是我们常识带给人类的最好的礼物;在我看来,常识和好奇心是互不相容的;你的想法多么错误啊,常识叹息道;那证明给我看;你猜是谁发明了车轮;没人知道;是的,我们知道,先生,车轮是由常识发明的,只要一批数量庞大的常识便能够发明车轮;那么原子弹呢,也是你的常识发明出来的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得意洋洋地问,仿佛某人刚刚捕获了毫无防备的敌手;不,这就不是了,原子弹是由理智发明的,但这种理智一点儿也不寻常;请原谅我这么说,可常识本性上是保守的,我甚至愿意冒险称它是反动的;这些指控的言辞,或迟或早,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接受它们,每个人都会这样写;如果有那么多人意见一致地这样写,还有那么多人虽不能写,却除了接受它们以外没有别的选择,那么,我说的应该是对的;你应该知道,意见一致并不意味着就是正确的,通常的情况是,人们聚集在某个思想的阴影下,仿佛它是一把雨伞。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张开嘴正要回答,如果在一场绝对安静,完全在头脑里进行的对话里,张嘴回答这样的描述是被允许的,可是常识已经不在那里,它已悄无声息地离开,并非因为被打败了,而是因为竟然让谈话偏离了使得它重新出现的事件而对自己感到生气。当然,已经发生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常识的错。事实上,常识也经常搞错事情的因果关系,发明车轮已经够糟糕了,发明原子弹则更坏。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看了看表,计算着观看另一部电影要花费的时间,实际上他开始感觉到了前一晚睡眠不足的后果,在啤酒的帮助下,眼皮变得像铅一样沉,这种他不久前曾跌入的梦幻般的状态除了困倦没有别的原因。如果我现在上床睡觉,他说,我会在两三个小时后以后醒来,接下来情形会变得更糟。他决定看一点《死亡在黎明来袭》,也许那家伙甚至不会出现在电影里,这就让一切简单化了,他将快进到影片末尾,记下一些名字,接着,当然,上床睡觉。他的算计落空了。那家伙出现在了影片里,扮演一位看护助理,并且没有蓄着髭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毛发悚立,但这一次,竖立的仅仅是手臂上的汗毛,汗水不再流过他的背部,只稍微打湿了他的前额,寻常的汗水,不是冷汗。他看完了整部电影,在另一个重复出现的名字上画了个小十字,接着起身就寝。他又阅读了两页有关亚摩利人的章节,然后关灯入睡。他最后的清醒的想法是关于教数学的同事。他的确不知道如何解释在学校的走廊里自己对同事表现出的骤然的冷漠。是因为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吗,他问,随即又回答,如果我这样对他讲,而他立刻转身走开,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做,我瞧起来会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在入睡前的最后一秒钟,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对同事说话,他嗫嚅道,有些事情永远无法用语言解释。 [1] 《Prisiner of Zenda》,Anthony Hope的一部冒险小说,其中Ruritiana的国王的一位酷肖者代替国王加冕,而真正的国王却被下毒并关进了Zenda的城堡。 4 话也不全对。曾几何时,词语如此稀少,我们甚至不能用它来表达简单的意思,比如这张嘴是我的嘴,那张嘴是你的嘴,更不可能用它来发问,为什么我俩的嘴是黏在一起的?今天的人们从未想过,创造这些词语是何等艰巨的工作,首先,也许也是最困难的,即要意识到我们需要词语,其次,对词语的即时效用的意义,应该达成一种共识,最后,一项也许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则是想象,无论从短期还是长远来看,上述效果和上述词语会引发怎样的结果。与常识昨天晚上言之凿凿的观点相反,和创造词语相比,车轮的发明实属侥幸,正如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不过是一只苹果偶然掉在了牛顿的脑袋上。车轮被发明之后,就永远被发明了,而词语,无论车轮、万有引力还是其他词语,都是临时的语音学和形态学的聚合,伴随它们来到这世界的是晦暗不明的命运,无论它们怎样,多亏从其光荣的创造所继承下来的光环,无论它们怎样坚持要人们将它们视为——与其说为了它们自己,不如说为了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指涉和代表的事物——不死的,永生的或者不朽的,如何称呼取决于分类者的品位。这种先天性的倾向,词语本身既不知晓也无法抗拒,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在交流中——无论从集体还是个人角度——转变成一个最严重的、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倾向最终会将蒜头和蒜苗混为一谈,将弥补和遗赠混为一谈,词语篡夺了它们之前或好或坏试图表达的事物的位置,其结果呢,哦,别让面具欺骗了你,这些空罐头震耳欲聋的喧闹,这些带着标签、内里空洞的黄铜狂欢节的殷勤,或者仅仅是,迅速消散的,身体与灵魂的养料引人遐想的香味,它们曾经保藏和守护这灵魂和身体。关于词语的起源和命运的枝繁叶茂的思考将我们带出了如此之远,如今除了从头讲起以外,没有别的补救办法。和看起来的相反,我们写下“这张嘴是我的嘴,那张嘴是你的嘴”并非偶然,至于“为什么我俩的嘴是黏在一起的”这句话,就更非空穴来风了。如果在过去的岁月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曾经在亲吻一个女人之后花时间,假设是在正确的时间里,考虑过这句话所指涉的行为在短期会产生什么后果,长期会有哪些影响,哪怕是想想类似的话,此刻他多半就不会瞪着电话机,一脸茫然地挠着头,问自己究竟应该对那个女人说些什么,昨天她已经两次,也许是三次,在他的电话答录机里留下了她的怨艾。昨天晚上,当他再次播放那两段留言时,我们在他脸上看到的自鸣得意的浅笑和迷醉的神情,归根结底,只是源自应受谴责的洋洋得意,而这种洋洋得意,特别是对于世界上的男人来说,仿佛那些假模假式的朋友,总在应施以援手的时候作为难状,或者假装吹着口哨,转开它的目光。玛利亚·达·帕斯,这是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充满希望的甜美的名字,她马上就要出门上班,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现在不给她打电话,可怜的姑娘又要度过难熬的一天,而这,无论她曾错犯过怎样的过失或罪孽,假设她真的犯过,也并不真是正当的。或者,并不真是她应得的,这是她更爱使用的词。然而,应该说,如果我们采取严肃的实事求是的态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挣扎于其中的困境,并不缘自某种可敬的道德疑问,亦非关乎正当与否的踌躇,而是在于他知道如果他不打电话,她就会打,而新的留言多半会加重对他的指责,也许她会哭泣,也许不会。酒已被倒出,被适时地品尝,如今他不得不饮尽杯底剩下的酸涩的残渣。未来我们将不乏机会证实,在这种让他承受严酷教训的情形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不是所谓的坏人,我们甚至能够发现他体面地跻身于高素质人群之列,只要拟定这个名单的标准不那么严苛。但是,正如我们已经发现的,除了过分敏感以外——这是缺少自信的明显标志——他最大的弱点在于情感方面,在他的一生里,从未有过强烈而持久的情感。比如他的离婚,就不属于很典型的案例,餐刀、肉店、陶盆混合着背叛、遗弃和暴力,相反,那只是爱情持续衰弱的过程的终结,对他来说,出于漫不经心或者出于冷漠,可以眼见着婚姻变成不毛之地,但那位嫁给他的,更正直也更坚强的女人,终于觉得这一切难以容忍。我因为爱你才嫁给你,她在那难忘的一天对他说,但如今,只有怯懦才能逼迫我维持这段婚姻;而你不是怯懦的人,他说。不,我不是,她回答。很不幸,这个从许多方面来看颇具魅力的女人,在我们正在讲述的故事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如果并非完全不存在,这将取决于前夫的一个行动,一个姿态或者一句话,这话语、姿态或行动毫无疑问出自他的某些需要和兴趣,但是,在这一刻,我们对此却难以揣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认为不用给她一个名字的原因。至于玛利亚·达·帕斯,她会不会在这些纸页里出现,她能够存在多久,以及结局如何,这也要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了,只有他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如果他终于决定拿起听筒,拨下那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他并没有将教数学的同事的号码默记于心,于是便在电话簿里寻找,看起来,终究,他不会给玛利亚·达·帕斯打电话,他认为澄清一场微不足道的误会比安慰一个女人愁惨的内心或者给予她致命一击更为重要和紧迫,为了不冒犯他的感情,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前妻说她并不懦弱,她非常小心地避免断言或者仅仅是暗示懦弱的人其实是他,但是,在这件事上,正如在生活里的许多别的事情上一样,对聪明人不必细说,回到当下的情感场景,受苦的、耐心的玛利亚·达·帕斯连半句话都没有得到,虽然她已多半猜到了能够猜到的一切,即她的男友、情人、性伴侣,无论今天人们管他叫什么,已经准备好了和她说拜拜。电话那头,接听的是数学教师的妻子,她问道,是谁,声音难掩被电话打扰的愠怒,这会儿还是清晨,她没有用半个词儿来传达这种情绪,却用了一种颤动的、最精微不过的潜声调,显然,在我们面前的这份素材值得引起各个领域的博学之士的关注,尤其是声学理论家们,在那些几个世纪以前就对此了如指掌的人们的助力下,我们指的,显然,是音乐世界里的人们,首先是作曲家,但同样也指演奏家,他们知道如何发出这种响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首先表达了歉意,然后自报家门,问道是否可以和……您稍等,我这就去叫他,女子打断了他的话,很快就听到教数学的同事在电话那头说早上好,他也回答早上好,然后再次道歉,他刚刚听到电话录音,我原本可以等到去学校以后再跟您说话,但是我感到应该尽可能早地澄清这个错误,以免加深彼此间的误会,这种事情很容易失控;对我来说,不存在任何误会,数学教师回答,我的思绪无比宁静,仿佛摇篮里的婴孩;我明白,我明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答复道,错误在我,这忧郁,这让我神经失常的沮丧,我变得多疑,缺乏信任,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什么呢,同事问;我哪里知道,一些事情,比如,我并没有得到我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的关注,有时候我不能准确地知道我是什么,我知道我是谁,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不知道我解释得是否清楚;或多或少吧,只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它,您的反应的原因,是的,反应;坦白地跟您说,我也懵了,那只是一时的印象,仿佛您以一种,我该怎么说呢,父亲般的态度对待我;用您的话来说,我什么时候用这种父亲般的态度对待您了呢;我们站在走廊里,正要分别走向各自的教室,您将您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这只能是个友好的表示,但那一刻我误解了,仿佛受到了侵犯;我想起来了;您想不起来是不可能的,如果我的胃里有一台发电机,当场就能把您撂倒在地;您的拒绝如此强烈;也许拒绝不是最合适的词,蜗牛并不拒绝碰它的手指,它只是缩回身子;这也许是蜗牛拒绝的方式;也许;但是您,很遗憾,并不是蜗牛;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相像;谁,您和我吗;不,我和蜗牛;将您的沮丧吐露给我,您会发现世界上的一切都变了模样;真是奇怪;什么奇怪;您刚刚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对您说了什么;您说一切都变了模样;我想这句话的意思足够清楚;毫无疑问,我能够理解,但是您刚刚说的这句话恰好触及了我近来的一些焦虑;为了让我能够继续听懂您的话,您得说得更明白些;现在还不是时候,也许某一天吧;那我等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心想,你永远等不到的,然后又说,回到真正重要的话题,我亲爱的朋友,我是来请求您原谅的;您已经被原谅了,伙计,您已经被原谅了,虽然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您头脑里的创造,人们常常把它叫做茶杯里的暴风雨,所幸船难都发生在海滩旁边,没有人溺水而死;多谢您如此宽容地看待这件事;不用感谢,我非常乐意;如果我的常识没有跟想象、错觉和不期而至的建议相互混淆的话,它很快就会让我注意到,彼时我回应您的慷慨冲动的方式,不仅仅是夸张,简直是荒谬的;您别被它欺骗了,常识太常见不过,以致不能算作意识,它不过是统计学里的一章,而且是最庸俗化的一章;真有趣,我从来没有把古老的,受尽赞誉的常识看成是统计学里的一章,但是,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您瞧,它同样可以成为历史学里的一章,此外,既然我们已经谈到这儿,有一本书有待被写出,据我所知,它尚未存在,正是这一本;哪一本;《常识的历史》;您让我无话可说,别告诉我您习惯在清晨时分生产出类似水准的思想,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有些顽皮地说;是这样,如果能获得恰当的刺激,但必须在早餐以后,数学老师笑着说;我以后每个早晨都给您打电话;小心啊,别忘了那个生了金蛋的母鸡的故事;我们待会儿见;好的,我们待会儿见,我保证不会再显得像个慈父了;您几乎到了当我父亲的年龄了;又一条理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放下听筒,他感到满意、轻松,尤其是感到这场谈话如此重要而充满智慧,并不是每天都有人前来告诉你,常识只不过是统计学里的一章,以及在这个世界的所有图书馆,都缺了一本叙述常识历史的书籍,这段历史应当从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时候说起。他看了一眼手表,知道玛利亚·达·帕斯已经离开家去银行工作了,同时也知道,只要在她的答录机里留下一条亲切的留言,情况将或多或少得到好转,即便暂时如此,其余的再作打算。审慎起见,为了防止魔鬼跟他作对,他决定再等半个小时。玛利亚·达·帕斯和她母亲住在一起,她们每天早晨总是一同出门,一个去工作,一个去教堂望弥撒,以及购买当天的必需物。在丧偶之后,玛利亚·达·帕斯的母亲经常去教堂。她被剥夺了丈夫,她曾把他看作避风港,在他荫蔽下一年年地凋萎,如今,她到教堂去寻找另一位可以侍奉的主人,另一位生死相许的主人,这位主人有个无可估量的好处,即绝不会让她再度守寡。半个小时过去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依然没有为回答找到合适的措辞,最开始,他认为最好留下一条简短的口讯,亲切而自然,但是,如我们所知,亲切和冷漠,自然和做作之间的微妙差别很难把握,通常来讲,在每一种境况里,恰如其分的语气会自然涌现,然而,当发话者心怀疑惑时,正如此刻的情形,前一秒钟让找们觉得充分和恰当的一切,后一秒就会变得冗余或不足。长久以来,被某种懒惰的文学标举的“雄辩的沉默”并不存在,所谓雄辩的沉默只不过是一些哽在喉咙里的词,这些被噎住的词无法逃脱紧闭的声门。冥思苦想许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决定,最安全、审慎的方法,是将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对着电话朗读出来。在撕掉了几张纸以后,这就是他对着话筒说出的话,玛利亚·达·帕斯,我听到了你的留言,我要对你说的是,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做出对双方来说都是正确的决定,你知道生活里唯一持久的东西就是生活本身,余下的都脆弱、易逝、变幻无常,时间已经教会我这个伟大的真理,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即我们是朋友,并将继续是朋友,我们需要的只是一次长谈,那样,你就会看到一切将得到很好的解决,我过几天再打电话给你。他踌躇了一秒钟,说了句没有写在纸上的话作为结束,吻你。放下电话,他重新阅读了准备好的台词,发现几处不大合适的别有意蕴的地方,此前没有引起他足够的注意,其中的一些比另一些更微妙,比如,那让人难以忍受的陈腔滥调,我们是朋友,并将永远是朋友,对于想结束一段恋爱关系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仿佛我们以为我们关上了一扇门,结果却紧紧地卡在了门里边,同样,权且不提他在告别时十分懦弱的一吻,认为他们需要做一次长谈乃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他早就应该知道,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历代私生活故事》提供的持续的教训,在类似的境况下,长谈令人骇异地危险,有多少时候,谈话者以怀着要毁灭对方的意志开始,却以最终倒在对方的怀里结束。我还能怎么办呢,他叹息道,显然,我不能对她说,我们之间还将和从前一样,永恒的爱情或者诸如此类,但是,我同样也不能通过电话向她发动致命一击,而她还没有在电话的另一头听着,嚓,一切结束了,我亲爱的,这种态度过于怯懦,我希望永远不要堕落到这个地步。这样的想法让他宽下心来,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决定让自己满足了,虽然他知道,最困难的事儿还在后头呢。至少我竭尽全力了,他总结说。 迄今为止,我们都不必知道这些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在一周里的哪一天,但是,要完全地理解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接下来的行为,我们需要知道今天是星期五,由此很容易推算出昨天是星期四,而前天是星期三。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些关于昨天和前天是星期几的补充信息看起来是不必要的、明显的、无用的、荒唐的、甚至是愚蠢的,但是,对此我们可以预先反驳,任何诸如此类的批评只是出自无知和错误的信仰,既然,众所周知,世界上还存在着别的语言把星期三叫做,比如mercredi,miércoles,mercoledì,或者Wednesday,把星期四叫做jeudi,jueves,giovedì或者Thursday,至于星期五也一样,如果我们不极为小心地保护它的名字,不久就会有人管星期五叫弗雷塔格(Freitag)了。这在未来并非不可能发生,万物皆有定时,它的时候会来的。阐明了这个观点,我们知道这是在星期五,历史教师今天只在下午有课,而且,注意到明天,星期六,samedi,sábado,sabato,Saturday,不必上课,因此,我们正处在周末的前一天,但是,尤其因为今天的事情不能留到明天去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有足够的理由这个上午就到影碟店去,租回其余那些让他感兴趣的电影。他将归还《没有买票的乘客》,因为这部片子对他的调查毫无增益,并且买下《死亡在黎明来袭》和《该死的法典》。昨天带回来的电影还剩下三部,看完它们至少需要四个半小时的时间,再加上今天从店里借回来的,这一切意味着他将度过一个难忘的周末,一场电影的饕餮盛宴,正如乡巴佬们说的。他穿好衣服,吃过早饭,将影碟放进各自的盒子里,把它们放入书桌的一个上锁的抽屉,然后便出门了,首先,他要去通知楼上的邻居,从这一刻起,她可以随时下楼来打扫和整理房间了,请您自便,我黄昏时才回来,他说,然后,全无前一天的惊恐不安,却仍带着赴约人的某种典型的神经质——这不是初次会面,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允许任何出错——他钻进小汽车向着影碟店的方向驶去。是时候告诉读者们,他们根据迄今为止无比简略的对城市特点的描述,大抵以为这一切发生在一个中型城市,即是说,一个居住人口不到百万的城市,是时候告诉读者们,我们说,恰好相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老师是生活在这个大都市里五百多万人口中的一员,这些人在生活处境上千差万别,在其他方面更是完全没有可比性,而这个都市,在曾经的山峦、峡谷和平原上延伸,如今,它在水平和竖直方向上,都成为了一座迷宫的连绵不绝的复制品,最开始,情况因为我们称之为对角线的构成变得更加复杂,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角线却为城市混乱的网络带来了某种均衡,因为它们划定了边界线,而悖谬的是,这些边界线,非但没有将事物分开,反而让它们靠得更近。生存的本能——在我们说到的城市里也需要这种本能——对于动物和非动物同样重要,这个公认的深奥的词,“非动物”(inanimal),没有被载入字典,我们必须得将它发明出来,以便我们能够,准确而妥帖地,让事物与非事物之间,活物和死物之间的不同和相似,在一瞥之间变得透明,无论是通过第一个词,动物,的现行意义,还是通过第二词,非动物,崎岖的笔法,从今天开始,只要我们说出“非动物”这个词,我们将对其用法无比清楚明确,正如在另外的领域内,由于已经丧失了存在和命名的全部新鲜感,我们曾漫不经心地既把人称作动物,也把狗称作动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虽然作为历史教师,却从未领会,一切动物都注定要变成非动物,无论人类在他们的纸页上记录下了多么伟大的名称和功业,我们皆是从非动物而来,并且向着非动物而去。然而,与此同时,在鞭子的两次挥动之间,正如上述的乡下人曾说过的,即在皮鞭来和去的最短的间隙里,忍受鞭打的背部也能得到短暂的休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驶向影碟店,正在等待着他的生命驿站之一。前两次接待他的雇员正忙于招待另一位顾客。然而,他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微笑着露出了他的牙齿,这笑容虽然没有明显的特殊意义,却似乎掩藏着某种隐晦的企图。那位走过来询问新来的客人需要什么的女店员被几个简短而霸道的词,我来招待,阻截在半道上,她只好充满理解和歉意地微微一笑,退了回去。由于刚刚入行,还不懂得做生意的复杂艺术,她尚且没有资格接待第一流的客户。我们不应忘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除了是我们熟知的有名的历史教师以及视听行业的宏大问题令人敬佩的学者以外,还是出手阔绰,一次性带走大批影碟的租客,正如我们昨天看到、今天将要看到的一样。送走了前一名顾客以后,那位雇员神情振奋,急切地走过来,上午好,先生,再次见到您真令人愉快,他说。虽然不愿质疑接待的诚挚和热情,人们却很难不注意到,在这亲切的情绪和昨天同一位顾客离开影碟店时他嘀咕的最后一句话之间有着强烈而难以更正的矛盾,那句话是,给你取名特图利亚诺的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对其态度转变的解释,我们可以想见,存在于堆在柜台上的一大叠影碟里,至少有三十部。由于精通上述做生意的艺术,这位雇员,在压低声音说出那句激烈的宣泄的话之后,认为因失望而放任自流将是个错误,虽然做不成他一开始幻想的那单大买卖,依然有可能让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租下可能找到的同一个电影公司出品的所有电影,此外,有迹象表明,还存在着让他买下租借的大部分电影的希望。生意人的生活充满了机关和陷阱,一个真正的彩票盒子当然是要有些机关的,需要一只手放在身前,一只手藏在身后,用尽算计和精明,却不能让顾客看穿微妙的诡计,并且消磨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先入之见,围攻他的抵抗,探测他隐蔽的欲望,总之,一个新手想要胜任还得吞下许多面包和盐。这位雇员有所不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来此的目的正是要租赁可供整个周末观看的电影,他决定将影碟店提供给他的电影照单全收,而不是像昨天那样,仅仅租下那小小的半打。以这种方式,邪恶再一次向美德致敬,以这种方式,邪恶在想要践踏美德的同时却又赞美了它。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没有买票的乘客》放到柜台上,说,这部电影我不感兴趣;那么,您带走的另一些电影呢,您决定怎么处理它们,雇员问道;我要买下《死亡在黎明来袭》和《该死的法典》,其余的三部还没有看过;那三部,如果我没有记错,是《舞台女神》、《警报响了两次》和《明天再打电话给我》,雇员在瞟了一眼相关卡片之后背诵说;正是;也就是说,教师先生要租赁《乘客》,而买下《死亡》和《法典》;正是;很好,那么今天您想要些什么呢,我这里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我猜想,我在那边看到的影碟是为我挑出来的;正是,雇员重复道,内心在无须斗争就做成了买卖的满足感,和做成了买卖而无须斗争的失望之间摇摆;有多少部;三十六部;看完需要花掉多少时间;如果我们继续按照平均每部影片一个半小时来计算,让我瞧瞧,雇员说,这一次,他的手放到了计算器上;不用麻烦了,我来告诉您吧,总共是五十四小时,您怎么能算得这么快,雇员问,在计算器出现了之后,我虽然还保留着心算的习惯,所有复杂的运算却全都靠它了;这很容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三十六个半小时就是十八小时,将三十六个整点与十八个小时相加我们就得到了五十四个小时;您是数学教师吗;我教历史,而不是数学,数字从来不是我的强项;如此看来,知识真是一件美妙的事物;要看是什么样的知识;同样也要看是谁拥有这些知识,我想;如果您能够独自得出这个结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您就不再需要任何计算器了。雇员并不确信自己完全理解了顾客的话,但它们听起来令人愉快、亲切,甚至带点恭维的意味,等他回到家里,如果他没有在回家的路上忘记它们,他会马上将它们复述给他的妻子。他决定用铅笔和纸迸行计算,虽然有着这么多的影碟和这么多价格,因为他已经暗自决心,至少在这位顾客面前,再也不运用计算器了。计算的结果是一个十足合理的数目,如果不是租赁,而是购买的话,将不只是这个数,但是这个唯利是图的想法转瞬即逝,而和平已经确定无疑地建立起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付了钱,然后请求道,请给我两个包裹,每个装十八盘影碟,与此同时我要去把车开过来,把它们从这里带到停车的地方实在太远。一刻钟以后,正是同一个雇员将包裹放入汽车的后备箱,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钻进汽车里以后为他关上门,道了再会,并微笑着招招手,这微笑与手势里带着恰如其分的友情,他在返回柜台时会小声地嘀咕,虽然人们总是说第一印象决定一切,这个人最开始我完全瞧不上,现在却觉得是个人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思绪却南辕北辙,两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显然,从数学上来说,即便我在这两天里不吃不睡,也不够时间看完所有电影,但是,如果我今天晚上就开始,连同整个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时间,并且严格遵守一个规则,即如果那家伙在故事发展到一半时还未出现,就不必看完整部影片,这样的话,我确信能够在星期一之前完成任务。这个行动计划在意义上是完满的,在形式上也无可挑剔,并不需要任何补遗、附录或者脚注,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仍然补充道,如果在故事的半途尚未出现,那之后也绝不会出现。是的,之后。自从扮演旅馆接待员的演员首次出现在那部有趣而诙谐的电影《捷足未必先登》以来,这个词一直就在他的脑海里徜徉着。之后呢,历史教师问道,仿佛一个孩子不知道不能提前询问尚未发生的事,在这之后我该怎么做,在我知道了这个人曾出演过十五部或者二十部电影之后,就目前来看,除了旅馆接待员,他还扮演过银行出纳员和看护助理,之后我该怎么做。答案就在舌尖,但他费了一些劲才将它吐出,认识这个人。 5 出于偶然或某种不为人知的意图,一定有人去报告了校长,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待在教员休息室里,看起来是在消磨午饭以前的时光,因为自从进屋以后,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浏览报纸。他没有重判学生作业,没有为下堂课的讲义做最后的润色,没有记笔记,仅仅只是浏览报纸。他首先从公文包里取出租赁那三十六部电影的发票,将它摊开在桌面上,然后在第一份报纸里寻找娱乐版,电影部分。他还会对另外两份报纸做同样的事。虽然,如我们所知,他对这第七艺术的执迷为时不长,而他实际上对与影视工业相关的诸多问题依然一无所知,他却了解、估计、想象或者凭直觉知道,新近首演的电影不会马上出现在影碟市场。为了得到这一结论,并不需要具备多么非凡的推理能力,或者某种除了理智之外获得真知的神秘途径,只不过是对最寻常不过的常识的简单运用,先找到电影市场一栏,然后是售卖和租赁影碟的子栏。他手握圆珠笔,寻找那些放映旧电影的影院,逐一将影院放映的电影与发票上的电影名称比对,每遇到两个碰巧相同的,就画一个小十字作为标记。如果我们询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为什么这么做,询问他是否打算到电影院去看已有影碟的这些电影,他一定会惊愕地、呆若木鸡地看着我们,甚至为我们居然猜测他会如此荒诞地行动而感到生气,似他却给不出一个恰当的答案,除了两个干巴巴的词儿——因为如此——这是他修筑城墙以屏蔽外人好奇的方式。但是,我们既然已经参与过那些密谈,并且巧妙地知悉了历史教师的秘密,我们能够宣布说,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唯一目的是使他的精神持续集中在三天以来唯一吸引他的那个目标之上,以防止他被,比如,报纸上的消息分散了注意力。而房间里的其他教师多半却以为他正浸淫于此。然而,生活却由这种方式构成,即便我们认为牢牢地向世界关闭并且闩上了的大门,也会受着这位刚才走进来的谦逊而殷勤的小职员的摆布,他捎来话说,校长先生请历史教师去他的办公室一趟。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站起身来,叠好报纸,将发票收进钱包,向着走廊走去,在那里有几个他任课的教室。校长办公室在上一层楼,楼梯间的屋顶有一个天窗,这天窗内里昏黄,外边肮脏,以至无论冬夏,都只能吝啬地透过少许阳光。他径直走进另一条走廊,在第二扇门前停下。房间里绿色的灯亮着,他用指节敲了敲门,听到里边有人说“请进”,推门进去,道了上午好,握住校长向他伸过来的手,并在后者的示意下,坐了下来。每次走进这里,总有一种印象,仿佛这个办公室在别的地方见过,如同有些梦境,我们知道自己梦见了,醒来以后却不记得。地板上铺着地毯,窗户上挂着粗毛料的帘幔,办公桌很大,是古雅的样式,黑色的大皮椅却很现代。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熟悉这些家具,这帘幔,这地毯,或者他自以为熟悉,事实可能是他曾在某则小说或寓言里读到了对另一间办公室的简扼描述,它属于另一家学校的另一位校长,而这种记忆,若真是来自阅读,将迫使他用任何记忆力正常的人都能回忆起记忆残片这个平淡无奇的事实,替换掉迄今为止他所坚信的情况,即形成这种印象是由于他窥测到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与永恒轮回的壮丽回流之间的交汇点。奇情异想。历史教师沉浸在梦幻里,没有听清校长的头儿句话,但是我们——总是承担着查漏补缺的责任——知道他并没有错过太多,不过是礼貌性的回答上午好,询问您近来过得如何,以及一个句子的前半句“我请您过来是为了……”,从这里开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便已恢复了状态,目光和理解力都开始变得警觉。因为在对话者的脸上觉察到一丝失神,校长重复道,我请您到这里来,是为了与您谈谈您在昨天的会议上,跟我们提到的关于历史教学的事;我昨天在会议上说了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您不记得了吗;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我的大脑有些混乱,昨晚上几乎没有睡着;您是不是生病了;生病,不是,只是有些焦虑;那也不是小事儿;没关系,校长先生,您不用担心;您昨天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录在这张纸上,您说,关于历史教学,我们所需要做出的唯一严肃的决定,乃是我们应该从后往前教,还是从前往后教;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说;当然,您已经说了许多次,以至于您的同事们已经不把它们当真了,他们在听到最开头几个词儿时就笑了起来;我的同事们都是些幸运的人,他们太容易发笑,校长先生您呢;我,什么;我是问,您是否也没有把我当回事,您是否也在听到最初的几个词儿,或者接下来的几个词儿之后笑了起来;您足够了解我,我不是轻易发笑的人,尤其在这种场合,至于是否拿您当回事,这是毫无疑问的,您是我们最优秀的教师之一,学生们喜爱您并尊敬您,这在当下算是个奇迹;那么您叫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请您别再说了;别再说那个唯一严肃的决定;是的;那样的话,我将不会再在会议上发言了,如果一个人觉得他有些重要的想法需要交流,而另一些人却不愿意听他说话,那么这个人最好保持沉默;从我个人来讲,我总是觉得您的观点是很有趣的;谢谢,校长先生,但是这话别对我说,请对我们的同事们说,尤其是请对教育部说、此外,这个主意甚至不是我想出来的。我什么也没发明,比我更强有力的人提出了它并为它辩护;但却没有显著的效果;您能理解,校长先生,讲述过去是最简单的事,一切都被写了下来,所做的不过是重复,鹦鹉学舌,将学生们在作业里写下的或在发言里说出的一切与书本对照,与此同时,要讲述每一分钟都在我们面前炸裂的现在,在每天讲述着它的同时沿着历史的河流上溯到它的源头,或者就近,努力试图更好地理解那将我们带到当下的事件的锁链,这全然是另一种歌唱,需要付出许多劳动,需要持之以恒的勤奋,您得紧绷着神经的弦索,丝毫不能松弛;您说的一切令人惊赞,我相信,即便是教育部长也会被您的雄辩说服;我很怀疑,校长先生,部长们就是为了说服我们而存在的;我收回我先前说的话,从今天开始,我将毫无保留地支持您;谢谢您,但是最好别抱有幻想,教育体系还是由掌握实权的人说了算,他们可不会喜欢这种改革;我们将坚持立场;曾经有人断言,所有伟大的真理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应该找到全新的方式,甚或是似是而非的方式来表述它们,以使它们不至于堕入遗忘;谁这样说过;一个德国人,施莱格尔,但更有可能在他之前已有别的人这样说过了;引人深思;是的,但是最吸引我的是那个迷人的主张,所有伟大的真理只不过是琐屑渺小的,其余的,假定需要一种全新的,似是而非的表述来延长它们的存在并给予它们某种本质,就不再是我关心的事了,终究,我只是一个中学历史教师;我们应该多谈谈,亲爱的朋友;没有那么多时间,校长先生,此外,还有我的同事们,他们与您显然有更好的东西要谈,比如,如何用一个不过大脑的微笑回答严肃的字眼,还有学生们,我们不能忘了,可怜的孩子,因为没有人对他们说话,有一天他们将无话可说,想象一下,如果所有人都在聊天,这个学校将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将什么也做不成,所有的工作都得等着。校长看了一眼手表,说,午餐也在等着呢,我们去吃饭吧。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出于天然的喜爱之情,将手放到历史教师的肩膀上,后者同样也站起身来。不可避免的,他在这个动作里觉察到某种父辈般的感情,但是这个动作,由于出自一位校长,显得更自然,甚至更合适,如果我们对人类之间的关系理解得不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体里敏感的发电机并没有因接触而做出反应,这个接触意味着他刚才获得的评价里没有丝毫令人讨厌的夸张成分,或者,谁知道呢,也许这个装置只是被今天早晨与数学老师的一番澄清误会的谈话轻而易举地解除了。另一个渺小的真理,再怎么重复也不为过,即微小的原因能够产生巨大的后果。当校长回身向办公桌上取眼镜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环顾四周,他看到了帘幔,看到了黑皮大椅子,看到了地毯,他再一次想,我曾到过这里。随即,也许因为曾经有人隐约提起,他大概只是在某个地方读到过对一间相似办公室的描述,他转念又想,也许阅读也是置身其间的一种方式。眼镜已被放在了校长外衣最上层的口袋,他笑着说,我们走吧,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将无法解释,并且永远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突然之间空气变得致密,仿佛孕育着一个看不见的在场,它如此强烈,如此充满力量,和看了第一部电影之后那个夜晚蛮横地把他从床上唤醒的在场一样。他想,如果我在成为这个学校的教师之前到过这里,我此刻感觉到的不过是由当下的紧张状态所触发的过往回忆。这个想法的残留,如果还有残留的话,暂且按下不表,校长已经携着他的手臂,一边说着关于伟大的谎言的事情,不知这些伟大的谎言是否同样也是渺小的,不知对它们而言,似是而非的表达方式是否也可以阻止它们向着忘川滑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最后一秒钟跟上了他的思路,伟大的真理,伟大的谎言,我想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变得微不足道,都是用料相同的寻常菜肴,他回答道;我希望这不是对我们厨房的批评,校长打趣说;当然不是,我可是它的常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同样打趣说。他们下了楼,走向食堂,途中有教数学的同事和一位女英语教师加入进来,这餐午饭,校长的桌子已经满员了。当校长和女英语教师走到前头去之后,数学教师轻声问,那么,您现在感觉如何;很好,非常好;你们谈过话了;是的,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请求我别再提起颠三倒四地教授历史那番话;颠三倒四;这是一种说法;那您呢,您怎么回答的;我第一百次地解释了我的观点,并且让他相信,这个疯狂的想法并没有他所认为的那么荒谬;一场胜利;毫无用处的胜利;的确,一个人从不能清楚地知道胜利会带给他什么,数学老师叹息道;但是人却非常清楚失败会带给他什么,尤其是那些将其所是和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战斗中的人们,但是历史的这个永恒的教训却无人当真;别人会说您对工作感到了厌倦;也许,也许,我们总是往习惯的菜肴里放同样的调料,什么都不会改变;您在考虑不再教书吗;我并不清楚地,甚至并不模糊地知道我在想什么和我想要什么,但我猜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放弃教书吗;放弃任何东西。他们走进食堂,四个人围着桌子落座,校长一边摊开餐巾,一边请求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我想让您向我们的同事们重复一遍您刚才对我说的话;关于什么;关于您对历史教学的全新观念。英语女教师开始展露微笑,但是历史教师朝着她毫无表情、心不在焉,甚至是冷酷的一瞥,凝固了她唇边刚开始蔓延的笑意。我承认观念是一个恰当的词,校长先生,但说全新却是过奖了,这是一顶并非为我的头脑设计的桂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停顿片刻后说;的确,但是那场让我心服口服的演讲却是您做出的,校长反驳道。须臾之间,历史教师的目光偏移了,它离开了餐厅,越过走廊,登上楼梯,穿过校长办公室紧闭的大门,看见了它意料之中的一切,然后,这目光又原路返回,再一次回到当下,但却带着一种不安的困惑神色,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惶然的惊颤。是他,是他,是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反复对自己说,与此同时,双眼盯着教数学的同事,用或多或少相同的字眼儿,他再次说起那沿着时间的河流上溯的比喻性的航行。这一回,他没有说历史的河流,他觉得时间的河流会更让人吃惊。英语女教师表情严肃。她六十来岁,是一位母亲和祖母,并且,和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反,她不是那种轻易嘲笑生活的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也发生在我们许多人身上,我们犯错并不是因为我们意图如此,而是因为我们在错误里发现了一种人情的联接,一种舒适的同盟关系,以及那个自以为了解真相的人会意的眨眼,虽然这个人也仅仅是人云亦云。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结束他简短的演讲时候,他发现又一个人被说服了。英语女教师胆怯地低声说,对于语言也是一样,以这种方式教授它,上溯到河流的源头,也许这样我们能更好地理解言说的意义;并不缺少这方面的专家,校长提醒道;但是我不是其中之一,我被要求在真空里教授英语,仿佛从前什么都未曾存在过。数学老师微笑着说,我猜想这些方法不能用在算术里,数字十就是冥顽不化的数字十,它既不需要先成为数字九,也不会处心积虑地想变成数字十一。午餐端上来了,话题转向了别的事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如今已不再那么确信溶解在校长办公室空气里的隐形在场就是那位银行出纳员。不是他,也不是旅馆接待员。甚至没有蓄着那荒唐的小髭须,他想,随即,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我一定是失去了理智。在接下来的课堂上,他一反常态并且毫无目的地,把整堂课的时间都用来谈论亚摩利人、汉谟拉比法典、巴比伦的立法、马杜克神祇[1]以及阿卡德语言,虽然这些内容与课本毫不相关,这一切使得前一天悄悄对同桌说这家伙看起来沮丧透了的学生改变了看法。这次,更为激进的诊断是,这家伙要么脑袋里的螺丝钉错了位,要么某根神经短了路。幸运的是,下一堂给年纪更小的学生们上的课上,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在讲课里,偶然提一提历史电影,依然受到整个班级的热切欢迎,但是乐趣到此为止,他并不讲克里奥佩特拉,不讲斯巴达克斯,也不讲圣母院的驼背人,甚至也不讲无所不能的帝王拿破仑·波拿巴。应被遗忘的一天,他一边钻进汽车准备回家一边想。这对这一天和对他自己都不公平,至少,他用自己改革的意见征服了校长和英语女教师,在下一次教员会议上将会少一个人莞尔,对另一个人也不必担心,几小时前我们才知道,他从不轻易微笑。 屋子整洁、干净,床像新婚的婚床,厨房仿佛玩具,浴室散发着洗涤剂柠檬味的清香,一个人只要吸一口气,身体就被擦亮,灵魂就会飘举。在楼上的邻居下楼来给这个独居男人整理房间的日子,屋子的主人会在外边用餐,因为觉得这样做缺乏对邻居劳动的尊重:弄脏盘子,划燃火柴,削掉土豆皮,打开罐头,以及将煎锅放到火炉上,关于煎锅更是无法可想,它能让橄榄油溅得到处都是。餐馆就在附近,上一次去那儿时他吃了肉,今天他要吃鱼,变化是必须的,如果我们不够小心,生活很快就会变得单调而可预料,变成一件令人讨厌的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总是足够小心。在客厅正中的小茶几上,堆积着他从影碟店带回来的三十六部电影,书桌的抽屉里放着昨天剩下的三部,眼前任务的艰巨性无与伦比,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甚至不愿将它加诸自己最大的敌人,这个人他尚不知道是谁,也许因为此人年纪还轻,也许他在生活里也同样小心谨慎。为了消磨晚餐前的时间,他根据原影片的出产日期将影碟整理起来,由于茶几和书桌都摆不下,他决定将它们沿着书架排列在地板上,在左边,年代最久远的,是影片《和任何人一样的人》,而在右边,最新近的一出,是《舞台女神》。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行为与他为之辩护的历史教学方法的理念相一致,以至到了,如果可能的话,在日常生活里实践它们的地步,则他会从后往前地观看这一列电影,即是说,从《舞台女神》开始,到《和任何人一样的人》结束。然而,众所周知,占据我们头脑大部分领地的传统、习惯和风俗的巨大负荷,毫无怜悯地压迫着最聪明和最革新的观念,这些观念依然能由大脑的剩余部分产生,如果说在某种情况下,这负荷能够平衡想象力的放诞狂妄,上帝知道一旦失控想象力会将我们拽向何方,同样不可辩驳的是,它们时常能够巧妙地让我们所谓的自由意志服从于某种无意识的趋向,就像一株植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朝着有光线的方向生长。因此,历史教师将忠实地按照被授予的教学计划讲课,同样也将从前往后观看电影,从日期最早的一部到日期最近的一部,从那我们不必要将其称作自然效果的时代,到如今这个我们称其为特技效果的时代,虽然不知道特效是如何被创造、制造和生产的,我们也总得给它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刚刚用完晚餐回来,终究他没有吃鱼,吃的是扁鲨,而他并不喜欢扁鲨,这种生活在多沙或泥泞的海洋深处的动物,自海岸到海底一千米的深处,长着巨大、扁平的头和尖利的牙齿,两米长,四十多公斤重,总之,一种最令人不快的动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味觉、鼻子和胃完全难以忍受。受到了解一种他从第一天起就不喜欢的动物的好奇心的怂恿,他此刻正在从百科全书里收集这些知识。这好奇来自陈旧的年岁,来自遥远的过去,但只有在今天,无从解释地,才获得了完全的满足。无从解释地,我们说,然而应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应该知道对此只是没有一种合乎逻辑的、客观的解释,年复一年,除了它的外形、味道和放在餐盘里不变的肉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对扁鲨一无所知,然而忽然之间,在某天的某个时辰,仿佛没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他就这样翻开了百科全书,获得了教益。我们与词语有种奇特的关系。幼年时候我们学到一些河,在长大的过程里,通过教育、谈话、通过与书本的接触,我们收获到另一些,然而,如果有一天我们严肃地自问是否真正拥有这些词语,相比我们知道的而言,我们对其意义、倾向和喻指确信无疑的却少之又少。如此,我们断言又否定,如此,我们战胜又屈服,如此我们争论、推断、总结,无畏地漫游在我们只能模糊理解的概念表面,此外,尽管我们在词语的浓雾里摸索道路时假装出盲目的自信,或多或少,我们将彼此理解,有时候,甚至还能够彼此找到。如果我们有时间,如果好奇心不耐烦地刺中了我们,我们终究能够知道扁鲨所为何物。从今以后,当餐厅招待员再向他建议这缺乏雅致的食物时,历史教师已经知道如何回答他了,什么,这个可怕的,居住在沙地或泥疗里的深海动物,然后,再斩钉截铁地补充一句,想都别想。这段养鱼业的和语言学的冗长插曲的出现,完全是因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推迟了很久才将《和任何人一样的人》放入影碟机,仿佛他突然驻足在山脚下,盘算着需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到达山顶。正如人们说的,和自然一样,叙事者也害怕空洞,因此,由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这段间隙里没有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我们只能即席创作出庶几与场景相契合的时间填充物。如今他既然已从碟盒里取出碟片,放进影碟机,我们可以喘一口气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那位演员还没有出现,极有可能他没有参演这部电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影片快进到最后,仔细阅读演员名单,将那些重复出现在参演者名单上的名字划去,如果我们请他用自己的话向我们解释,他刚才看到了什么,极有可能,他会像对待那些讨厌的人那样掷给我们愠怒的一瞥,然后反问我们一句,我长着一张对这种粗俗事物感兴趣的脸吗?我们得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因为,实际上,迄今为止看过的电影都属于所谓的B类电影,快速生产,快速消费,除了消磨时间和慰藉精神之外没有更高的追求,正如数学老师用另外的说法精辟概括的一样。另一张碟片放入了影碟机,这部电影名叫《快乐人生》,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酷肖者将会出现,扮演酒吧或夜总会的看门人,酒吧或夜总会,很难弄清楚这两个名字哪一个更适合那世俗的寻欢作乐场所,其间弥漫着毫无廉耻地从《快乐寡妇》的各种版本里抄袭来的风流场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认为不用看完整部电影,唯一重要的,即他的另一自我是否会出现在影片里,他已经知道了,但是,这出戏的情节破空而来地复杂,使他一口气看到了最后,并且,很惊讶地在内心深处同情起这可怜的坏蛋来,他除了打开和关上小汽车的车门以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抬起或者拉下带帽檐的圆帽,向着出来进去的优雅酒客致意,这致意里有时候并不隐晦地混合着尊敬和共谋。我至少还是个历史教师,他低声说。这句宣言,有些恶意地企图指出或者强调他相对于那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的优越性,不仅在职业方面,而且在道德和社会地位方面,这句宣言吁求着一个回答使得主人翁恢复必要的谦恭,并得到了常识颇为罕见的反讽的回应,当心你的傲慢,特图利亚诺,想想你因为没有成为演员而丧失了什么,他们原本可以把你变成学校的校长,数学教师,当然你不可能成为英语女教师,因为你是个男人。满意于自己警戒的口吻,常识乘热打铁,再次给他沉痛一击,显然,你需要具备最低限度的表演天分,此外,我亲爱的,正如我确信无疑地叫做常识一样,人们必定会强迫你改名字,任何一个自重的演员都不敢以特图利亚诺这样荒唐的名字面世,你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取一个深亮的假名,或者,转念一想,这也许并不必要,马克西莫·阿丰索是个不错的名字,值得考虑。《快乐人生》被放回碟盘,下一部电影的名字具有暗示性,让情形显得富有希望,它叫做《告诉我你是谁》,但它既没有增进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对自己的认识,也没有给正在进行的调查带来任何进展。出于好玩,他把影片快进到最后,在名单上画了几个小十字,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决定上床就寝。他双目充血,喉头紧缩,前额沉重。量力而行,他想,如果我不在周末看完所有的电影,世界也不会完结,而即便世界真的完结了,这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尚未解开的谜团。他已经躺到床上,等待着睡眠在他服下的小药片召唤下应声前来,可等到的再次是常识,虽然它没有这样介绍自己,它真诚地说,在它看来,更为方便的办法是打电话或者亲自去一趟制片公司,态度自然地询问,在这样和那样一些电影里,扮演旅馆接待员、银行出纳员、看护助理和夜总会看门人的演员是谁,你瞧,他们多半已经习惯了此种对话,也许会惊讶于被问起的是一位最不起眼的角色,只比群众演员稍微高级一点,但至少是跳脱了整天谈论大演员和大明星的老一套。意识含混不清,仿佛已经被睡眠最初的线团所包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说这个主意很愚蠢,它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太简单了,我研究历史可不是为了这个,他总结道。最后这句话和情况毫不相关,它们是傲慢的另一种表示,但是我们得原谅他,发话的是小药片,不是吞下小药片的人。在半睡半醒之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主意异常清晰,如同将灭时明亮的烛焰,我要在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他毫无戒心的情况下找到他,这些话是决定性的,毫无更改的可能,睡眠关上了大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睡着了。 [1] 古巴比伦的主神。 6 上午十一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看完了三部电影,虽然没有一部是从头看到尾的。他起得很早,早餐只吃了两块饼干和一小瓷杯重新加热的咖啡,没有花时间刮脸,并跳过了不必要的洗漱程序,穿着睡衣和长袍,如同某个并不期待有人拜访的人,一头栽入了今天要做的工作。前两部电影徒劳无功,但是第三部电影,名字叫《恐惧的对比》,在影片的一个犯罪现场,出现了一位快活的、嚼着口香糖的警方摄影师,他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声音重复着道,无论生存还是死亡,一切都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最后,名单再一次更新,一个名字被划去,又画上了另一些小十字。有五个演员的名字被做了五次记号,和历史教师的酷肖者出演的电影部数一样,这些名字,不偏不倚按照字母表的顺序,依次是:阿德里亚诺·马亚,卡洛斯·马蒂纽,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路易斯·奥古斯都·文图拉以及佩德罗·费利什。在此之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还迷失在这个城市五百多万居民的浩瀚浪潮里,但从此刻开始,他只需要关注不到半打的名字,随着这其中的一个或几个名字没有适时出现而遭到删除,这不到半打的名字将会愈来愈少,不错的成绩,他小声说,但是随即,一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终究这另一项赫拉克勒斯的工作[1]还没那么艰巨,考虑到居民里有至少两百五十万女性,因此也就不属于他的调查范围。我们无需奇怪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疏忽,在包含大数目的统计里,如同当前的情况,不把妇女计算在内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趋势。虽然在统计学上出了差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依然起身走进厨房,用另一杯咖啡庆祝令人鼓舞的成果。在他啜饮第二口时门铃响了起来,小瓷杯停在空中,在降落到桌面的半道上,会是谁呢,他问道,与此同时轻轻地放下了杯子。也许是楼上能干的邻居,想知道他是否对一切满意,也许是售卖百科全书的年轻人,这些书里介绍了扁鲨的习性,也许是教数学的同事,不,不可能是他,他们从未相互拜访,会是谁呢,他重复道。他飞快地吞下咖啡,走出去看是谁在敲门。横穿客厅的时候,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四处散放的影碟,瞧了瞧沿书架脚罗列的冷静的队列,它们正在等待着被人观赏,楼上的邻居,他猜想应该是她,不会乐意瞧见这糟糕的一幕,她昨天费尽力气才归置好一切。没关系,她并不是非得进来不可,他想,随即打开了门。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楼上的女邻居,也不是售卖百科全书的年轻人,对他宣布只要购买了这部书,就能获得了解扁鲨习性知识的特权,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迄今为止未在我们眼前出现过,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她姓名的女子,她叫玛利亚·达·帕斯,一位银行职员。啊,是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惊叫了一声,随即隐藏起他的担忧和惶恐,嗨,真叫人吃惊。他本该请她进屋,请进,请进,我正在喝咖啡,或者,你来这里多么出人意料,在我刮脸和洗澡的时候,请随便坐,不必拘礼,但他艰难地侧身为她让出道路,啊,如果他能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收好那些不愿意被你瞧见的影碟,啊,如果他能够对她说,抱歉,你来得不是时候,这当儿我没工夫招待你,明天再来吧,啊,如果他还可以对她说点什么,但是如今已经太晚了,他之前理应考虑过这种情况,错误全在他自己,一个审慎的人应该时刻如坐针毡,应该预见到所有可能,尤其不能忘记,大道至简,比如说,不要一听到门铃响就天真地跑去开门,匆忙总是麻烦之源,这是书上说的。玛利亚·达·帕斯像熟悉房间每个角落的人一样随便地走了进来,问道,你最近过得如何,随后又说,我听到了你的留言,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需要谈谈,但愿我来得并非不是时候;这是什么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倒是我要请求你的原谅,以这种方式接待你,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像个刚刚起床的人;我曾经见过你这副模样,你也从未觉得需要道歉呀;今天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从没有这副行头在门口迎接你,穿着睡衣和长袍;这倒是新奇,正好我们之间已没什么新鲜感可言了。离客厅只有三步之遥,她的惊愕马上就会显现,这搞的是什么鬼,你拿这些影碟来做什么,但是玛利亚·达·帕斯依然停在原地问,你不吻我一下吗,当然,这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幸而为难的回答,与此同时,他伸出嘴去准备吻她的脸颊。这男性的审慎,如果它真是审慎的话,被证明是无用的,玛利亚·达·帕斯的嘴唇已经迎上了他的嘴唇,并且吮吸它,挤压它,吞噬它,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从上到下都贴近了他的,仿佛并没有衣衫阻隔着他们。是玛利亚·达·帕斯最终挣脱出来,喘着气低声说出一句她无法说完的话,即便我后悔刚才做的事,即便我为这样做感到耻辱,别说蠢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仍企图赢得时间,这是什么想法呢,悔恨,羞耻,一个人为什么要为表达了真情实感而悔恨和羞耻呢;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假装听不懂;你进来了,我们亲吻,这是再寻常、再自然不过的事;不是我们亲吻,而是我吻了你;但我也吻了你;是的,但你没有别的办法;你又习惯性地夸张、戏剧化了;你说得有道理,我夸张,我戏剧化,我夸张地来到了你家里,我戏剧化地拥抱了一个不再爱我的男人,我应该立即离开这里,后悔,是的,耻辱,是的,不管你如何出于仁慈说事情并非如此。她就此离开的可能性,虽然还很渺茫,却向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九曲八弯的大脑投来了一束希望之光,然而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有人会说它们逃过了他意志的监督,却表达了别样的情感,说实在的,不知道你哪来如此离奇的想法,认为我不再喜欢你了;我们上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从没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从没说过我不再喜欢你;关于心灵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少,即便最迟钝的人也能理解一鳞半爪的言外之意。想象上述话语逃脱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意识的监督,便是忘记了人类精神的线团拥有许多不同的线头,而其中一些线条的功能,看似是将对话者引向深层的理解,实际却传播了错误的方向,暗示了没有出路的歧途,分散了对本质的注意力,或者,如当前情况所示,提前缓和了即将到来的打击。断言从没说过不喜欢玛利亚·达·帕斯,相当于承认了他的确喜欢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意图却是,请原谅这画面的庸俗,用原棉将她裹起,用缓冲的枕头将她包围,用爱恋的情感将她缚住,当不再可能继续让她待在客厅门外的时候。这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玛利亚·达·帕斯刚刚走完了通往客厅的那三步,她走了进去。她不愿意去想在耳边轻萦的夜莺的柔美歌声,但也无法去想别的事情,她甚至准备好了带着悔意承认,她那关于最迟钝的人的讽刺性影射,不仅是粗鲁的,而且是不公正的,她微笑着转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准备投入他的怀抱,忘记所有忧伤和怨艾。然而——虽然更确切地说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既然这个故事里没有为命运、机遇和宿命这样诱人的词留出位置——偶然性却让玛利亚·达·帕斯目光划出的圆弧,首先扫过打开着的电视,然后扫过地板上散放的影碟,最后是那一行整齐的碟队,此种场景,对任何像她一样与这间屋子亲密无间,对其主人的喜好和习惯深切了解的人来讲,都是不可思议和难以解释的。这是什么,这些影碟放在这里做什么,她问道;这是我正在进行的一项研究的素材,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回答,一边移开视线;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工作,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一直是教授历史,玛利亚·达·帕斯说,而这个东西,她好奇地瞧着影碟,名叫《恐惧的对比》,在我看来和你的专业毫不相关;没有什么能够强迫我一生只能研究历史;当然,但我看见你被影碟包围而深感讶异也是很自然的,仿佛你突然间迷恋上了电影,可你以前对此却极不感兴趣;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正忙于一项工作,一项社会学研究,可以这么说;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职员,一个银行职员,但是我微弱的理解力告诉我你没有说实话;我没有说实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愤怒地叫起来,我没有说实话,这正是我需要听到的;你不用生气,我只是说出我感觉到的;我知道作为男人我不够完美,但是缺乏诚信可不是我的缺点之一,你应该多了解我一些;请原谅,没关系,我原谅你,但别再说这件事了。他虽然这样说,却更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以便不要触及他所担心的另一个。玛利亚·达·帕斯坐到电视前面的扶手椅上,说,我是来和你谈话的,对你的影碟并不感兴趣。夜莺的歌声消失在了远处,它已成了,正如过去人们常说的,令人相思的回忆,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可怜的人,穿着长袍、拖鞋,胡子拉碴,显然处境不利,意识到将有一场措辞严厉的谈话,虽然他愤怒的用语适用于我们心知肚明的他的终极目的,即斩断和玛利亚·达·帕斯的关系,这场谈话将是难以驾驭,而且显然更是难以结束的。于是,他坐到沙发上,用长袍的下摆盖住双腿,以一种慰藉的语气开始说,我的想法是;你说关于什么的想法,玛利亚·达·帕斯打断他,关于我们的,还是关于这些影碟的;回头再说关于我们的事,我想先对你解释我正在做怎样的研究;如果你认为必要的话,玛利亚·达·帕斯克制着她的不耐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尽可能延长接下来的沉默,他从记忆里拽出在影碟店用来糊弄雇员的那番话,与此同时却体验到一种怪诞而矛盾的印象。虽然知道将要撒谎,他却想,这个谎言将是真理的一个扭曲版本,即是说,虽然其解释是彻头彻尾虚假的,仅仅是重复它,也将以某种方式,让它变得真实,而且,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不止说这么一次,那么它会变得愈来愈真实。最终,在感觉到胸有成竹之后,他开始说,我所以有兴趣观看这个制片公司出产的电影——选择这个制片公司纯属偶然,如你所见,这些片子全都由这家电影公司出品——是因为许久以前就有的一个想法,即研究一家特定的电影生产商,通过一帧帧图像,在其消费者群里散播的潮流、倾向、意图和信息,或者更精确地说,散播的意识形态符号,无论是显在的、隐含的还是潜意识的;那么,这个突然的兴趣,或者,用你的说法,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它和你作为历史教师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呢,玛利亚·达·帕斯问,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刚刚无偿地将一个回答送给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而后者身处辩证的困境,也许很难自己找到出路。非常简单,他面带欣慰的表情回答道,这种表情很容易混淆于任何优秀的教师在看到自己将知识传达给课堂时纯洁的满足感,非常简单,他重复道,正如我们所撰写、学习和教授的历史,被我称作意识形态符号的东西,渗透进了每一行字,每一个词,甚至每一个日期,这些意识形态符号不仅内在于对事实的解释,同样内在于我们解释事实时所用的语言,更不要忘了我们使用这种语言时所带有的不同类型和程度的意向性,电影也是一样,作为一种讲故事的模式,通过它独特的效果,作用在历史的内涵之上,以某种方式将其污染和解构,电影也是一样,我重复一遍,以最快的速度和并不更少的意向性,参与了对整个意识形态符号网络的广泛传播,按照某种有利于它自己的规则。他停顿片刻,脸上带着宽厚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为自己枯燥乏味而忽略了听众理解力的陈述表示歉意,接着又补充道,我希望在将这些思考形成文字时,能想得更明白一些。虽然对此事抱着合理的保留态度,玛利亚·达·帕斯情不自禁仰慕地看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终究,他是一位精明的历史老师,这个职业本身就证明了他的能力,人们相信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在触及他专业领域之外的事情的时候,与此同时,她不过是一名银行的中级职员,完全没有准备好以完美无缺的方式去领悟任何意识形态符号,除非它们一开始就讲清楚自己是谁和需要什么。然而,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整个演讲里,她注意到一种不舒服的声音,一种时常扭曲其雄辩的不协调,如同指节敲击破碎的瓮罐发出的颤音,快些,有谁去帮帮玛利亚·达·帕斯,告诉她这正是我们的言辞离开嘴唇时的声音,当我们看似在言说真理,实际上说出的却是隐藏的谎言。显然,是的,显然有人前来提醒了她,或者用一点即通的话语向她暗示,否则,没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眼里仰慕之光突然熄灭了,为什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伤的表情,一种同情的,遗憾的神色,却不知道这同情与遗憾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知道这场讲话是既无用又无礼的,表达对别人的理性和情感的缺乏尊重有许多种方式,而这应是最粗鲁的一种,玛利亚·达·帕斯不是来听他对这些没头没脑的举动作解释的,无论其缘由从何而来,她来是为了想知道,如果这尚且是可能的话,要想赢回这六个月以来她想象自己拥有的小小的幸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同样确定的是,如同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一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会对她说,想象一下,我发现了一个和我绝对酷肖的家伙,而且这个家伙还作为演员出现在这里的一些电影里,如果他真的对她说了这席话,更坏的是,如果将以上这些话和它之前的话联系起来,它们会被玛利亚·达·帕斯解释为另一种转移注意力的诡计,她到这里来是为了想知道要赢回这六个月以来她想象自己拥有的小小的幸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个重复应该被原谅,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再三说出她的痛处。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玛利亚·达·帕斯如今应该发话,对他表示抗争,如果你这篇关于意识形态符号的愚蠢胡诌已经讲完了,我们来谈谈我们吧,但是,恐惧突然将这些话哽在了她的喉头,她惊惧一个最简单的词就能将她脆弱的希望的水晶打破,于是她沉默了,于是她等待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先开口,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双目低垂,仿佛对着拖鞋和在睡衣裤脚下露出来的一圈苍白的皮肤陷入沉思,而事实却很两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敢抬起双眼,是害怕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放在书桌上的那些纸张,一份电影和演员的名单,上面画着小十字、删除线和一个个问号,这一切与刚才关于意识形态的倒霉演讲相去甚远,以至此刻看起来那演讲倒像是旁人作出的。和人们通常认为的相反,帮助我们通往伟大的、戏剧性的谈话的词语,往往也是谦逊,寻常,普通的,没有人知道,你要咖啡吗,这么简简单单一个问句,就能引起一场关于失去了的情感的苦涩争论,关于不知如何才能获得的甜美的重归于好。玛利亚·达·帕斯本该以适当的冷漠回答,我不是来这儿喝咖啡的,但她反躬自问,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发现实际上她就是来喝咖啡的,而她的切身幸福,她想象着,就指望这么一杯咖啡了。她的声音只想表现出疲倦的顺从,却因为紧张而颤抖,她说,是的,随即又说,我去准备。她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并没有存心在路过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边时停下脚步,我们怎么能够解释发生的一切呢,我们堆砌词语、词语、词语,我们在别的场合说话时使用的词语,人称代词、副词、动词、形容词,并且,无论我们意图如何,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我们总是发现自己处于我们天真地想要描述的情感之外,仿佛这情感是一处远处有山峦、近处有树林的风景,但事实却是,玛利亚·达·帕斯的精神微妙地终止了她身体的直线运动,谁也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也许是等待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站起来拥抱她,温柔地抓住她垂下的手,而这正是接下来发生的,首先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接着是一个仅仅相互靠近的谨慎的拥抱,她没有伸出她的嘴唇,他也没有寻找,有些时候,少做比多做要好上千万倍,将事情交给感觉去处理,而感觉远比理智高明,它知道如何将接下来的分分秒秒往最完美的方向推动,如果这些分秒生来就为了达到这样的高度。他们慢慢地彼此松开,她微微地笑着,他也微微地笑着,但我们清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脑袋里转着别的念头,即尽可能快地让那些泄密的纸片从玛利亚·达·帕斯的视野里消失,因此,不用奇怪他几乎是将她推入了厨房,去吧,去泡咖啡吧,与此同时我要把这里的混乱整理一下,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没有注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或者仿佛没有完全理解它,她喃喃地说,混乱是一种等待破译的秩序;什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他已经安全地将名单拿在了手里;混乱是一种等待破译的秩序,你在哪里读到的这句话,或者谁跟你说过;我刚刚想到的,我相信自己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它,也一定没有听谁说过;但是你怎么会吐出这样一句话呢;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非常特别;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在银行的工作是和数字打交道,而数字们,当它们显得混沌不清时,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看起来就像一些混乱的元素,然而,在它们之间,却潜藏着一种秩序,事实上我认为,如果没有人们加诸的秩序,数字的存在就毫无意义,问题在于要如何找到这秩序;但这里并没有数字;但是有混乱,这是你自己说的;只是一些尚待整理的影碟,除此无他,还有影碟里的画面,一帧黏着一帧讲述一个故事,也就是说,一种秩序,还有在重新组成一个不同的故事前,这些画面因我们的驱散而形成的持续的混乱,以及在重新组成一个不同的故事之后,我们从这些画面所获得的持续的秩序,这持续的秩序,总是把已秩序化的混乱抛在身后,总是向着有待秩序化的混乱深处挺进;意识形态符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不太清楚这个说法是否恰切;是的,意识形态符号,如果您愿意这样说;我的印象是,你并不信任我;我信任不信任你并不重要,你自己知道你在追求什么;让我费解的是,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秩序包含在混乱里,并且能在混乱的内部得到破译和解释;你的意思是说,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从我们发生关系那一天起,你从没有认为我聪明到足够产生一些想法;不能这么说,你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然而;然而没有你聪明,你不用说下去了,并且显然,我缺少一些基础教育的知识贮备,我只是一个可怜的银行职员罢了;别讽刺我了,我从没有认为你不如我聪明,我想说的只是你这个观点绝对令人惊奇,对我来说出人意料;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历史学家是你而不是我,但我猜想,我们的祖先们是在拥有了那些让他们变得聪明的想法之后才足够聪明到拥有想法的;现在你又对我运用悖论了,这让我从一个惊奇跌入另一个惊奇,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在你最终变形为一尊盐柱以前[2],我要去煮咖啡了,玛利亚·达·帕斯一边走向通往厨房的走廊,一边笑着说,收拾好这混乱,马克西莫,收拾好这混乱。名单很快被塞入抽屉并用锁锁上,散放的碟片回归到各自的碟盒里,待在影碟机里的《恐惧的对比》也物归其位,自从创世纪以来向混沌施加秩序从未如此容易。然而,经验告诉我们,总有一些线头尚待捆扎,总有一些牛奶洒在了路上,总有某条列队不是凸起就是凹下,这一切,在当前的情形里,意味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清楚,在战争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就已经输掉了。如今看来——多亏了那番关于意识形态符号的演讲的极度愚蠢,以及她巧妙而具有大师风度的关于混沌里存在着秩序,一种可以破解的秩序的言论——已经不可能再向这个正在厨房里煮咖啡的女人说,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们以后可以继续做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但到此为止了,或者说,让你不快我感到很难过,但是,我自问对你的感情,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情,或者甚至说,这很美好,但是结束了,我的美人儿,从今以后,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盘算着他的说辞,企图找出其战略失误的地方,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战略,而非仅仅被玛利亚·达·帕斯情绪的变化所带动的话,仿佛这些变化是突然出现的需要被扑灭的小火焰,而他却不知道火舌继续舔舐待他的脚趾。她总是比我更有安全感,他想,而此刻,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挫败的原因,这个头发散乱,髭须参差的可笑人形,趿着后跟磨损的拖鞋,睡裤上的条纹如同枯萎的穗子,长袍被系得一边儿高一边儿低,在生活里,当你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最好像要出门一样穿戴整齐,系上领带,擦亮皮鞋,人们把这叫做绅士风度,然后以冠冕堂皇的、受伤害的语气大声说,如果我的存在让您感到不快,女士,不用再多说,随即冲出门去,再也不回头看一眼,因为回头看具有可怕的危险,它让人变成一尊盐柱,任凭第一阵雨的摆布。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有别的问题要解决,而这需要许多计谋,许多外交手腕,以及他迄今为止所缺乏的决策的机敏,即便,正如我们所见,主动权总是掌握在玛利亚·达·帕斯手里,哪怕是在刚见面时,她像一个快要溺死的女人一样将自己投入情人怀抱的时刻。这正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到的,在仰慕、不快和危险的温柔之间,她看起来像要溺毙,终究却双脚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回到刚才的问题,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能容忍的,是将玛利亚·达·帕斯单独留在客厅,想象她端着咖啡出现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一杯咖啡三分钟就能煮好,我们早就过了需要亲自过滤咖啡豆的时代,想象他们在圣洁的和睦里喝完咖啡以后,她是或不是别有用心地对他说,你去梳洗,与此同时,我瞧瞧你的这些片子,看我是否能发现你的那些著名的意识形态符号,想象糟糕的运气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复制人以夜总会看门人或者银行出纳员的角色出现,想象玛利亚·达·帕斯的尖叫,马克西莫,马克西莫,到这儿来,赶快,有个演员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演的是一名看护助理,真的,你怎么叫他都行,善良的撒玛利亚人,神圣的天命,亲密的兄弟,但他绝对不是意识形态符号。然而,这些都将不会发生。已经能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玛利亚·达·帕斯端着咖啡走过来了,托盘里放着两个小瓷杯和一个糖罐,以及几块取悦胃口的饼干,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做梦也想不到的,他们沉默着喝完了小杯咖啡,但这沉默是相伴的沉默,而非敌对的沉默,完美的居家状态,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听到如下话语时变成了至福的天堂,在你洗漱的同时,我去收拾厨房,然后我将让你安心地做你的研究;行了,行了,我们别再说那项研究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想把这块不合时宜的石头从路中央搬走,但却意识到在它的位置放上了另一块更难移动的障碍,正如很快将证实的那样。无论如何,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愿意将任何事情交给偶然性,他风驰电掣地刮好胡子,洗漱并着装完毕,一切完成得如此之快,当他走进厨房时,还剩下许多时间用来擦干瓷器。于是便出现了这个房间里发生的最令人感动的熟悉的一幕,男人擦干盘子,女人将它们摆好,本来两人做的事可以刚好相反,但命运或者不幸,无论您怎样称呼它,决定了就应该如此以便在下一秒钟,当玛利亚·达·帕斯举高双臂将一个长盘子放上搁板的时候,有意或者无意地,将纤细的腰肢送到一个无法抵御诱惑的男人手中。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瓷器的抹布放在一边,在一个小瓷杯滑脱他的双手,摔碎在地的瞬间,他抱住了玛利亚·达·帕斯,粗暴地将她拥向自己,任何清醒且公正的旁观者都会毫不踌躇地承认,所谓的开初的热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汹涌澎湃。问题在于,悲伤而永恒的问题在于,这一切能够持续多长时间,在于这是否真的是某种情感的复燃,这情感时而混淆于爱情,甚至混淆于激情,或者,我们只是再一次面对古老的关于蜡烛的寓言,在接近燃尽时,烛火蹿得最高,明亮得让人难以忍受,难以忍受,仅仅因为它是最后的光彩,而非因为我们的眼睛拒绝它,相反,眼睛愿意继续被烛火吸引。人们总是说,在两次鞭打的间隙,背部得到了欢乐,然而,更确切地说,此刻得到欢乐的不是背部,如果我们允许自己如此粗鲁,我们得说,是鞭打本身在享受欢乐。然而,虽然我们没有理由多情善感,事实却是,这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一个压着另一个,真正四肢交缠的两个人感受到的欢乐、幸福和愉悦,促使我们脱帽致敬,并且希望他们俩永远如是,他们俩,或者他们各自与命运为他们安排的未来的伴侣,如果此刻热烧的蜡烛只能持续最后痉挛的一瞬,这痉挛在融化我们同时也让我们凝固和分离。这些身体,这些思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思考着生活的悖论,思考着,为了赢得一场战争通常需要输掉它,当下的情形便是如此,胜利意味着将谈话导向他期待的,完全和绝对的分裂,而这场战争,至少就目前来看是输掉了,但是,胜利同样意味着将影碟和关于意识形态符号的想象的研究驱逐出玛利亚·达·帕斯的注意力,而这场战争,迄今为止大获全胜。流行的隽语说,你永不可能拥有一切,这并非全无道理,人类生活的平衡总是在获得和失去间摇摆,问题在于人类无法对应当失去之物和应当获得之物各自的价值达成一致,正因为此,世界才是如我们所见的这个样子。玛利亚·达·帕斯也在思索,但是,身为女人,她的想法更接近那些基础的、核心的事物,她想起了刚刚走进这个屋子时内心的焦灼,彼时她确信自己将带着挫败和羞辱离开这里,可终究发生的却是她从未幻想过的事,和她爱着的男人同床共枕,这表示该女子尚需学习,她不知道许多情侣间戏剧性的争吵都在床上结束和解决,并非因为做爱是一切物质和道德问题的灵丹妙药,虽然不乏有人这样认为,而是因为,在耗尽了身体的力气之后,精神才能乘机怯懦地举起一根手指要求进入,询问是否被允许传达它的道理,询问身体是否做好了倾听它讲话的准备。正在此时男人对女人说,或者女人对男人说,我们真是疯了,我们多么愚蠢,而他们当中的一个,出于仁慈。没有做出公正的回答,你,也许是疯了,我却一直等待着你。虽然看起来不可能,正是这充满了未竟之言的沉默,搭救了假想里丧失的东西,仿佛一叶从浓雾里驶出的竹筏在寻找它的海员,它的船桨和罗盘,它的蜡烛和装面包的储藏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提议道,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不知道你是否有空;当然,我总是有空的;我是想说,还要考虑到你母亲;我对她说,我想独自散步,多半不会回家吃饭了;这是你到这里来的一个借口;未必,我走出家门以后才决定来和你谈谈;我们已经谈过了;你是说,玛利亚·达·帕斯问道,我们间的一切将还和从前一样;当然。您也许期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更雄辩一点,但他总能够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时间,她用亲吻抓住我,随即,我也用亲吻抓住她,然后我们,上帝保佑,立刻再次缠绕在了一起,上帝出现了吗,那个我们许久没有听见的不认识的声音问道;我不知道来的是否是上帝,但一切棒极了;那现在呢;现在,我们要去吃午饭;并且不再谈论这件事;什么事;你和她的事;已经谈过了;没有谈过;谈过了;所以云开雾散了;是的,云开雾散;您是说,您不再考虑与她分手;这是另一回事,我们把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做;这是不错的哲学;最好的哲学;既然您知道什么事情属于将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们无法知道;对一切问题您都有答案;如果您也像我这几天以来那样,不得不撒那么多谎的话,您也会找到答案;所以,你们要去吃午饭了;是的;祝您胃口好,吃完饭之后呢;之后,我把她送回家,再回来;回来看这些影碟;是的,回来看这些影碟;祝您胃口好,那个不认识的声音告辞了。玛利亚·达·帕斯已经起床,浴室里传来淋浴的声音,从前,在做爱之后他们总是共同沐浴,但是这一次,她既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也没有记起,或者他们俩都想到了,但更愿意缄口不言,有时候一个人最好满足于他已经拥有的东西,以免沦至丧失一切。 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一边想,一边打开放着名单的抽屉,在《和命运手挽手》和《也在舞蹈的天使》两部影片间踌躇。他终究没有把它们放入影碟机,因此也就无法知道,他的复制人,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演员,正如玛利亚·达·帕斯可能说的那样,在前一部电影里扮演赌台主持人,在后一部电影里扮演舞蹈教师。突然间,他对自己强加给自己的,遵从出产时间顺序的义务感到烦躁,即从年代最久远的影片一直到年代最近的影片,他想,改变和打破常规并非是个坏主意,我将看《舞台女神》,他说。还不到十分钟,他的酷肖者就出现了,扮演的是一位剧场经理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胃部一阵悸动,这位演员的生活应该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如今他扮演的角色一个比一个重要,在转瞬即逝的这些年里,从旅馆接待员,到银行出纳员,到看护助理,到夜总会看门人,到警察局的摄影师。半小时以后,他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于是将影片全速快进到最后,但是,和他期待的相反,演员表里没有任何名字和名单上的重合。他又回到开头的主演目录,由于惯性使然,他之前没有注意,但现在看到了。在《舞台女神》里,扮演剧场经理人一角的演员,名字叫丹尼尔·桑塔-克拉拉。 [1]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完成了十二项不可能的功绩。 [2] 《圣经·创世纪》记载,罗得的妻子不听天使劝告,顾念索多玛,在后边回头一看,变成了盐柱。这里的意思是劝人不要总纠结于从前。 7 休息日里的发现和在所谓的工作日里生产和发表的成果同样有价值和值得尊重。在无论哪种情况下,发现者将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助手们,如果他们正在加班工作,或者告诉他的家人,如果他们恰好就在身边,要是没有香槟,就用一瓶在冰箱里等待着这一刻的起泡酒来庆祝,他相互祝贺,记录下这项专利细节,而生活,再一次展示了灵感、天才和偶然性,在显现自身时并不选择时间和地点,随后镇定自若地继续向前。也有十分罕见的情况,由于发观者独自居住、没有工作助手,竟至找不到哪怕一个人分享向世界馈赠一缕新的知识之光的快乐。更为奇特,更为凤毛麟角,如果不是独一无二的,乃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的情形,他不仅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发现了那个是他活的镜像的演员的名字,还得千万小心不能泄露这个秘密。事实上,难以想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跑过去打电话给他的母亲,或者玛利亚·达·帕斯,或者教数学的同事,因兴奋而颠三倒四地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家伙名叫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如果在他的一生里,有某个秘密他想严密保守,以至没有人甚至会猜想到它的存在,那么就是它了。出于对其后果的恐惧,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被迫,或许是永远,对其调查的结果三缄其口,无论是如今累积的第一阶段的成果,还是未来将要实现的后续成果。他同样受到约束的是,至少在星期一之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知道那个人名叫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但是这无异于知道某颗星星名叫毕宿五,除此之外对它一无所知。制片公司今明两天不上班,也无需通过电话联系,最好的情况无非是警卫员接了电话,后者只会说,星期一再打来,今天不上班,我想,对于一家电影公司来说没有星期日和节假日,在上帝赐予这个世界的每一天里他们都在拍摄,尤其是在春天和夏天,以免错失了阳光璀璨的时辰,为了试图延长谈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辩解说;这事儿与我无关,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以内,我只是一名保安人员;一位有见识的保安人员应该知道一切;他们并没有付钱让我知道一切;真遗憾;您还有什么事吗,那人将不耐烦地问;至少,请告诉我谁掌管着演员们的个人资料;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是一名警卫,星期一再打电话来,那人气急败坏地重复道,如果他尚未从嘴里吐出几句被来电者的粗鲁所激励的脏话。坐在电视机前的扶手椅上,被影碟包围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对自己承认,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等到星期一才能给制片公司打电话。他一边说,一边感到胃部一阵收紧,仿佛突如其来的恐惧。痉挛很快消失了,但是随之而来的颤栗持续了好几秒钟,仿佛低音提琴的琴弦不安的振动。为了不再沉思对他而言仿佛某种威胁的事物,他自问这个周末的其他时间能做点什么,今天剩下的时间和明天整整一天,如何填满这些空虚的时辰,一种手段是看完那些尚未被观看的电影,但这样做并不会给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将仅仅在别的角色里看到自己的脸,谁知道呢,也许是一位舞蹈教师,也许是一位消防队员,也许是赌台主持人,也许是小偷、建筑师、小学教师、正在找工作的演员,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话语,他的姿态,直看到恶心。他可以打电话给玛利亚·达·帕斯,请她过来看他,如果今天不行,就明天,但是这简直就是作茧自缚,一个自重的男人不会请求女人的帮助,即便她并不知道他是在寻求帮助,而在完事之后又将她送走。正在此时,一个跟在其他更幸运的念头后面探过几次脑袋,却始终没有获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注意的念头,终于突然之间挤到最前排,如果你去查询电话簿,它说,你将知道他住在哪里,无需询问制片公司,甚至,如果你准备好做这件事,你可以去看看他居住的街道,他的家,当然,你需要化妆前往,这是最基本的审慎,不要问我化妆成什么人,这是你的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胃部再次痉挛,这个男人拒绝理解情感是富有智慧的,情感关照着我们,明天它们会提醒说,我们对你发出过警告,但是在当下,十有八九已经太晚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手捧电话簿,颤抖着寻找字母S,前前后后地翻动册页,就在这里了。有三个人姓桑塔-克拉拉,但是没有一个人名叫丹尼尔。 巨大的失望。一项劳神耗时的寻找不应该就这样结束,那容易得有些荒唐了。事实上,电话簿一直是私家侦探或只掌握着基本线索的街区警察调查的首要工具,一种能将可疑的细菌置入调查者视野的纸质显微镜,但同样确定的是,这种定位身份的方法有其麻烦和缺陷,即那些重名的人、冷漠的答录机、机警的沉默,以及经常的、令人灰心丧气的回答,这位先生已经不住在这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第一个,从逻辑上讲,正确的想法是,这位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并不希望他的名字出现在电话簿上。一些有影响力、地位显赫的人物,会采取此种举动,这被叫做保卫他们神圣的隐私权,比如,商人和金融家会这么做,一流的政客、影视界的恒星、行星、卫星和流星们会这么做,天才而好深思的作家们会这么做,足球名将,F1比赛的赛车手们会这么做,来自顶级或中级时尚圈的模特们会这么做,来自低级时尚圈的模特们也会这么做,并且,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些擅长多种犯罪技能的罪犯们也偏爱匿名的严谨、慎重和谦虚,这在某种程度上能为他们抵御危险的好奇。在这些情况下,即便他们的壮举让自己变得声名卓著,我们可以肯定绝不可能在电话簿里找到他们的姓名,然而,既然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就我们目前所知,并不是一名罪犯,同样也不是,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应该有任何疑惑,一位电影明星,除了和后者属于同行之外,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姓桑塔-克拉拉小组的原因,注定要引起强烈的困惑,而只有沉思才能将我们从这困惑里解救。这正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彼时在做的事情,彼时我们,正以应受到谴责的轻佻,考察上述人群的社会学类型,这些人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个特别的、机密的、隐而不宣的电话簿上,另一种登载着现代社会贵族新形式的欧洲王族家族年谱(Almanach de Gotha)。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得出的结论,即便再明显不过,却并不因此便不值得赞赏,因为它显示了最近几天折磨着历史教师的大脑的混乱尚且没有阻碍一场自由而公正的思考。的确,电话簿上没有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名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说,在电话簿上的三个人与电影演员桑塔-克拉拉之间没有一种亲缘关系。极有可能,他们全都来自同一个家庭,甚至,如果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推理,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就住在其中一间房子里,而他使用的电话,注册的依然是,比如说,他去世的祖父的名字。如果,为了展示细小原因和重大后果之间的联系,人们曾经对孩子们讲述,一场战役会因为马失前蹄而落败,那些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带向上述结论的归纳和演绎的轨迹,在我们看来起码和关于战争的富有教益的故事同样可疑和充满问题,造成那场战争失败的首要原因和罪魁祸首,因众口一词而无可更改,乃是溃败方军队的铁掌匠的失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现在该怎么办,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也许他满足于用接下来的对情况的研究,制订出间接地接近目标的计划,以逐步解决困难,这个计划万无一失,以最微小的步履前进,并且时刻保持着警惕。瞧瞧他,坐在,无论以何种标准来说,开启了他人生新篇章的椅子上,弓着脊背,手肘撑住膝盖,双手托着头,看见他的人想象不到这个头脑里正在进行的艰难的工作,他像一名国际象棋大师一样,考虑各种抉择,沉思各种选项,掂量各种变体,预判各种困境。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另外半个小时也将要如此过去,然后我们看见他突然站起身来,走过去坐到书桌前,手里拿着的电话簿翻到暗藏着谜语的那一页。显然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们钦慕他终于将审慎弃之不顾,勇敢地准备迎面直击。他拨通了第一个桑塔-克拉拉的电话,等待着。没有人接电话,也没有电话答录机的声音。他拨通第二个桑塔-克拉拉的电话,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哈罗;下午好,女士,抱歉打扰您,我想和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先生讲话,我知道他住在这个地址;您搞错了,这位先生不住在这幢房子里,从来也没有住在这幢房子里;但这姓氏;这姓氏只是个巧合,和其他许多的巧合一样;我猜想您至少是他的亲戚,或者能够帮助我找到他;我甚至都不认识;不认识他;既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您;请原谅,我应该自报家门;不用了,我不感兴趣;看起来,我找错了地方;看起来是这样的;非常感谢;没关系;再见,抱歉给您带来了不便;再见。在这段难以解释地紧张的对话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暂停片刻,以恢复内心的宁静和正常的脉搏,是非常自然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我们已经丧失了那么多,以至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而我们唯一的愿望是尽快地知道这灾难最终的额度,以便,如果可能的话,从此将它抛在脑后。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第三个电话号码,一个男人的声音生硬地问,谁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自己被逮了个正着,他随便嘟囔了个什么名字,那声音又问,有什么事吗,语气依然粗暴,但很奇怪的是,声音里毫无敌意,有些人就是这样,听起来像在和所有人生气,可终究,你会发现他们有颗金子般的心。这一次,由于对话十分简短,我们无法确知这个人的心是否由那最高贵的金属做成。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表达了和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说话的愿望,声音急躁的人回答说,没有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这里,谈话看起来无法再继续下去,没有必要再重复姓氏的奇怪巧合,以及能将发问者带向其目的地的可能的亲缘关系,在这样的情形下问题和回答总是相同的,某某人在吗,某某人并不住在这里,但是这一次有意外出现,声带粗糙的男人记起,大约一个星期以前,另一个人曾打电话来问了同样的问题,我猜想应该不是先生您,至少声音听起来不像,我对分辨声音很在行;不,不是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突然感到困惑不已,那个人是谁,是男人,还是女人;显然,是个男人。是的,是个男人,他怎么想的呢,无论两个男人的声音差距多么远,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之间的差别只能更大,虽然,对话者又补充说,我现在想起来,有一瞬间我似乎觉得他在努力隐藏真实的嗓音。在向男人致以应有的感谢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放下听筒,眼睛盯着电话簿上那三个名字,如果这样一个人打电话去询问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最简单的行为逻辑决定了,正如他自己才刚做的一样,这个人同样拨打过这三个电话号码。显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无法知道,那个人在打第一通电话时是否有人回答,而一切都表明。那个曾与他对话的坏脾气女人,那个,除了声音冷冰冰之外,的确很不礼貌的女人,要么忘记了,要么认为没有必要提起有人打过电话这件事,或者,更自然的是,接到那通电话的人并不是她。也许因为我自己独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对自己说,所以倾向于想象别人也是这样。关于一个陌生人同样在寻找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消息给他带来了最强烈的不安,他的内心涌动着混乱的感觉,仿佛面对一个二级方程式,而他却连一级方程式都忘记了如何解决。也许是某个债权人,他想,这是最有可能的,一个债权人,艺术家和文学家们总是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他一定是在某个赌场欠下了赌债,而现在他们要让他偿还。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前曾经读到过,赌债是最神圣的一种债务,甚至有人把它们叫做荣誉债务,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它就比别的债务更荣耀,他接受其条例和规则,如同某件与他毫无相干的事,这取决于他们,他想。然而,现在,他更希望这些债务并不那么神圣,是可以被宽恕和遗忘的,这种宽恕和遗忘不光来自我们所想,也可以从《圣经》的篇章中加以确证[1]。为了驱散心头的愁云,他走到厨房去煮了一杯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权衡利弊,我还有一个号码没有接通,如果真的接通了,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有人告诉我不认识这个名字和这个人,若是如此,事情便就此结束,要么有人回答我说是的,他住在这里,那么,我要做的便是挂掉电话,目前,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知道他住在哪儿。 带着被刚刚做出的完美无缺的逻辑推理和同样完美无缺的结论所鼓舞起来的精神,他回到了客厅。电话簿依然摊开在书桌上,那三个桑塔-克拉拉没有变换位置。他拨通了第一个电话号码,等待着。他等待着,并且在确信没有人会来接电话之后继续等待着。今天是星期六,他想,也许主人不在家。他挂掉电话,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再指责他性格怯懦或者缺乏果决。他看了一眼手表,正是出门用餐的时间,但是对餐厅桌布的阴森回忆,那些桌布白得像裹尸布,还有餐桌上装着塑料小花的劣质水罐,尤其是,那来自扁鲨的永恒的威胁,让他改变了主意。一个居住着五百万居民的城市,从比例上讲,至少拥有几千家饭馆,而即便排除了,因为某种原因,那些铺张豪奢的场所,也排除了,因为另一种原因,那些不堪忍受之地,依然还剩下足够的选项,比如他今天中午和玛利亚·达·帕斯共进午餐那个迷人的地方,他们只是偶然地发现了它,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喜欢被人看见独自用餐,而上一次去的时候却有女士陪伴。因此,他决定不再出门,他将,按照约定俗成的说法,随便吃点什么然后早早地入睡。甚至不用铺床,它仍然是他们离开它时的样子,被单卷曲缠绕着,枕头被压得扁扁的,一股冷却了的爱的气味。他想,应该打个电话给玛利亚·达·帕斯,对她说几句甜蜜的话,一个她肯定能在电话那头感觉到的微笑,的确,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多久就要完结,但是却有心照不宣的体贴的义务,既不能也不应该受到轻视,因为那将体现严重的麻木不仁,更不用说无法原谅的道德上的粗鄙,如果他表现得好像,在这个家里,这个上午,除了睡觉以外,他们没有,和时常发生的一样,在这张床上做一些愉快、放松和有益的事。生为男人就绝不能成为绅士风度的绊脚石。我们毫不怀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会扮演一位绅士,如果,无论乍一看多么奇怪,关于玛利亚·达·帕斯的记忆没有将他带回到最近几天执迷的问题上来,这便是,如何寻找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由于打电话的尝试徒劳无功,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给制片公司写信,因为他绝对不能冒险亲自前往,那位他向其打听消息的人很可能会问他,近来如何,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先生。借助于乔装打扮,借助于传统的胡子、髭须和假发,不仅极度荒诞,而且十足愚蠢,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十八世纪情节剧里的蹩脚演员,扮演一位高贵的父亲,或者一个在第四幕出现的无耻之徒,而且,由于总是惧怕生活会将他作为其为之沾沾自喜的恶趣味的猎物,他确信就在他问起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先生的那一刻,伪造的胡子和髭须会掉下来,而那个被询问的人会瞬间爆笑,呼唤他的同事们过来看这场闹剧,非常滑稽,非常滑稽,你们过来瞧瞧,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先生正在打听他自己。因此,信件是达到他密谋的目的的唯一方式,也许也是最安全的方式,但有一个必要条件,即不能署上他的姓名和地址。我们可以证实,他最近一直在反思这些纠缠的策略,反思的方法冗长而混乱,以至很难将这种头脑的劳作确切地称之为思考,它更像一种飘动,一种思维碎片的流浪,这些思维如今才能以足够的相关性调整和组织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如今才记下它们的原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做出的决定惊人的简单,具有敞亮、透彻的明晰性。但是常识并不同意他的看法,它刚才从内门进来,气恼地问,你的脑袋怎么可能产生这样的主意;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冷冰冰地答道;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如果你尊重我的意见,以玛利亚·达·帕斯的名义写信,并且留下她的通信地址,这是件可耻的事;可耻,为什么可耻;如果这还需要解释,那你就更可怜了;她不会介意的;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介意呢,既然你尚未对她说起过这件事;我有我的理由;你的那些理由,我亲爱的朋友,简直再熟悉不过了,它们叫做大男子主义的傲慢,诱奸者的虚荣心,征服者的自负;大男子主义,的确,因为我性别如此,但是我从未从镜子辨识出一位诱奸者,而至于女性的征服者,最好别说了,如果我的生活是一部书,那便是这部书里缺乏的章节;多让人吃惊;我不是征服者,而是被征服者;那你如何向她解释你写信去询问一位演员的信息;我不会说我对一位演员的资料感兴趣;那么,你将怎么说;这封信是关于我跟她说过的一项研究的;什么研究;别逼我再说一次;不管它是什么,你真的认为你只要动一下手指,玛利亚·达·帕斯就会跑过来满足你的一切怪癖;我只是请求她帮我一个忙;在你们俩的关系如此危急的时刻,你已经丧失了请求她帮忙的权利;在信笺上署我自己的名字是很不合适的;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后果;那么你为什么不用假名呢;名字可以是假的,但地址必须是真的;我依然觉得,你应该结束这个该死的酷肖者、双生子或者复制人的故事;也许我应该,但却不能够,这件事情本身要比我强大许多;我的印象是,你启动了一台向着你开进的粉碎机,常识劝告说,由于对方没有回答,常识摇着头离开了,为谈话的结果感到忧伤。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拨通了玛利亚·达·帕斯的电话,很有可能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简短的谈话将是另一场微型的乔装喜剧,怪诞且掺杂着轻盈的伤感,玛利亚·达·帕斯在吗,他会问;是谁找她;一个朋友;您叫什么名字;请告诉她一个朋友找她,她知道我是谁;我的女儿还有别的朋友;我不认为她有那么多朋友;无论是多还是少,她有那么些有名字的朋友;那好吧,请告诉她我是马克西莫。在与玛利亚·达·帕斯交往的六个月中,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没有经常需要向她家里打电话,更没有怎么遇到母亲来接电话的情况,但是,对话的内容和说话的语气,在母亲方面总是带着怀疑,在他的方面却是难以抑制的不耐烦,也许她这样是因为她对情况知道得没有想要知道的那么多,而他则是确信她居然知道了那么多而感到不快。从前的对话和刚才这个例子并没有太大不同,后者不过是可能发生而终究没有发生之事的一个最剑拔弩张的样本,既然来接电话的正是玛利亚·达·帕斯,然而,所有这些谈话,这一次或者另外一些,毫无例外地,都能在《相互误解的人际关系守则》一书的目录里找到。我正在想,你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玛利亚·达·帕斯说;如你所见,你搞错了,我不是打电话来了吗;你的沉默将意味着,今天对我的意义与对你的不同;不管它意味着什么,都是对我们两人而言的;但是,也许并不以同样的方式,并不为了相同的理由;我们没有手段去测量这些不同,如果它们真的存在的话;你还喜欢我吗;当然,我还喜欢你;你说得并不热情,不过是在重复我说的话;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说出这些话就不像从你口中说出那样动听了;因为,在被重复的同时,它们丧失了首次被言说时那种令人信服的能力;当然,赞美分析者的敏锐和聪明才智;如果你阅读更多的小说,你也能做到;你怎么能期待我开始阅读小说、罗曼司、寓言,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我在本职工作,即历史上花的时间尚且不够,这些天我正苦读一本关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重要著作;我注意到了,它就放在你的床头柜上;可不是;总的来说,我想你的时间并没有那么紧迫;如果你了解我的生活是怎样的,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如果你让我了解它,我就会了解的;我们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我的学术生活;相对于在空闲时间阅读一本罗曼司,我猜想,你正在努力进行的这项著名的研究才将伤害到你的学术生活,有那么多电影要看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觉察到谈话偏离了于他有利的方向,他正一步一步地远离他的目的,即以最自然的方式,提起那封信的问题,而现在,已经是这一天里的第二次,仿佛在做一个行为和反应的联动游戏,同一位玛利亚·达·帕斯又刚刚亲手交给他了―次校准话题的机会。但他需要小心谨慎,既然他的舌头拒绝吐出“爱”这个词,不能让她觉得打这通电话完全出于个人利益,让她觉得打来电话终究不是为了对她倾诉感情,或者至少谈谈他们在床上共度的美妙时光。我的确对这件事情感兴趣,他用安抚的语调说,但是没有到你想象的程度;如果看到了我看见的一切,没有人会这样说,你头发蓬乱,穿着长袍,趿着拖鞋,没有刮胡子,坐在一堆影碟中间,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理智的、无比慎重的男人;你能理解,一个人在家里,的确有些随随便便,但是,既然你讲起这件事,我有一个主意,可以有益于并且加快这项工作;我希望你不是企图让我也看你的那些电影,我不应该受这样的惩罚;放心,我残酷的本能还没有到达这个极限,我的想法只是写封信给制片公司,向他们一股脑儿索要些具体的材料,尤其相关于影片的发行网络,演出地址和观影人数的信息,我相信它们会很有用处,能帮助我得出一些结论;我不知道这和你寻求的意识形态符号有什么联系;也许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紧密的联系,但我愿意倾力一试;这取决于你;是的,但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什么问题;我不想写这封信;那你干吗不亲自去同他们谈谈,有些事情更适合面对面解决,而且我打赌,一位历史教师对他们出产的影片感兴趣,他们会觉得备受恭维;这正是我不想看到的,将我科学的、学术的资历混淆于一项在我的专业领域范围之外的研究;为什么呢;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许是出于某种顾虑;那么,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够解决你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问题;可以由你来写这封信;纯属胡扯,你告诉我我将如何写出这封信,它的内容对我来讲和汉语一样神秘;当我说由你来写这封信时,我的意思实际上是,我将写这封信,但是署下你的名字和你的地址,这样我就可以不受任何鲁莽之害;好吧,我猜只有以这种方式,你的荣誉才不会有危险,你的尊严也不会受到怀疑;你别讽刺我了,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不过是出于某种顾虑;是的、你已经对我说过了;但是你并不相信;我相信,是的,你不用担心;玛利亚·达·帕斯;怎么;你知道我爱你;当你说爱我的时候,我想我是知道的,然后我会问自己这是否是真的;当然是真的;那这通电话是为了你渴望对我说这句话呢,还是为了请求我写这封信;关于信的主意是在谈话里出现的;好吧,但是你别试图说服我,你是在我们谈话的当儿想到它的;的确我曾经模模糊糊地思考过;模模糊糊地;是的,模模糊糊地;马克西莫;你说,我亲爱的;信的事就按你说的做;感谢你同意这件事,事实上我认为这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一件如此简单的小事;生活,亲爱的马克西莫,让我学会了没有什么事是简单的,只是有时候看似简单而已,而且,它愈看似简单,就愈值得我们怀疑;你是一个怀疑论者;就我所知,没有人生来就是怀疑论者;那么,既然你同意了,我将以你的名义写这封信;我想我需要在那上边签名;不必了,我可以伪造一个签名;至少让它看起来和我的签名有那么一点儿相像;我从来不擅于模仿别人的字迹,但我尽力而为;小心,你要提高警惕,当一个人开始欺骗以后,谁也不知道他会到何时为止;欺骗不是一个准确的词,你想说的应该是造假;多谢更正,我亲爱的马克西莫,但我希望找到一个词能够同时表达这两种意思;就我所知,一个联合与包含了欺骗与造假的词并不存在;如果这种行为存在,则相应的词语也应该存在;我们拥有的词语全在字典里;所有的字典加起来也容纳不下我们所需要的术语的半数,我们需要靠这些术语来相互理解;比如说呢;比如说,我不知道哪个词能表达我此刻内心情感的重叠和混乱;关于什么的情感;不是关于什么,而是关于谁;关于我吗;是的,关于你;我希望它不是太坏;这里面五味杂陈,仿佛一个小药店,但是别担心,我没法向你解释,无论我怎么尝试;我们改天再谈这个话题;你是说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吗;我没说这样的话,我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是,抱歉;然而,再想一想,我们也许最好今天到此为止,显然我们之间存在着太多的张力,我们说的每一句沾都会擦出火花;我不是有意为之;我也不是;但事情就是这样;是的,就是这样;那么,让我们像两个好孩子那样道别吧,祝福对方晚安和好梦,过几天再会;当你愿意时请给我打电话;我会的,玛利亚·达·帕斯;是的,我在;我喜欢你;你已经对我说过了。 放下听筒以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手背擦了擦汗湿的额头。他达到了目的,完全有理由感到满意,但那场漫长而艰难的对话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下,即便有时候看起来并非如此,这让他受制于一种连续的屈辱,即便无法在两人的话语里得到清楚的证实,这些话语,一个接一个,却在他嘴里留下愈来愈苦涩的味道,这正是人们所描述的失败的滋味。他知道自己胜利了,但也觉察出胜利里有一些幻觉成分,仿佛他的每一步前进不过是敌人战略性后退的机械结果,是刻意安放、用来吸引他的金色桥梁,插着迎风招展的旗帜,小号和鼓声齐鸣,直到某一时刻,他或许会警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到陷入重围。为了达到目的,他用诡辩的、精于算计的话语之网将玛利亚·达·帕斯包裹起来,然而,终究,正是那些他用于捆绑她的绳结限制了他自己行动的自由。在交往的六个月里,为了不被束缚得太紧,他一直明智地将玛利亚·达·帕斯阻挡在自己私生活的边缘,而现在,当他决定结束这段关系,对此他只期待一个适合的开口的时机,他却发现自己不仅被迫要请求她的帮助,还要让她成为这些行动的同谋者,关于这些行动,其动机和缘起,以及其最终的目的,她完全一无所知。常识会把他叫做无所顾忌的投机者,但是他将反驳说,这种情况在世界上绝无仅有,并没有前车之鉴标示出被社会认可的行为界限,也没有一条法律能够预见到复制人这种骇人听闻的案件,因此,是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每一个场合,不得不发明了那些能够将他带往最终目的的行动,无论它们是否合理,是否出格,这封信只是这些行动之一,并且,为了写这封信,如果需要滥用一位对他说我爱你的女人的信任,那也不算是太严重的错误,另一些人做了更坏事情却从未被人公开指责。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把一页纸放入打字机,然后停下来思考。这封信得看起来出自一位崇拜者之手,应该热情洋溢,但也不能夸张,既然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并非电影明星,能够激发起歇斯底里的热情,首先需要完成索要签名照片的仪式,虽然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来说,更重要的知道他住在哪里,以及他真实的名字,如果,正如情况所预兆的那样,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只是一个也许和他一样,谁知道呢,叫做特图利亚诺的男人的假名。信件寄送了以后、有两种可能的结果,或者是制片公司直接披露他所询问的信息,或者答复说无权透露这些个人材料,在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信件会转寄到这封信真正的目的地。会是这样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自己。快速的反思让他意识到后一种假设是最不可能发生的,因为这样做极不专业,更没有考虑到制片公司不可能让演员承担回信和寄送照片的责任和开销。但愿如此,他嗫嚅道,如果那人给玛利亚·达·帕斯亲自回一封信,一切都完了。一时间,他仿佛看见一个星期以来,他无比小心搭建的纸牌城堡被轰然推倒,但是,掌管一切的逻辑和绝处逢生的意识,帮助他一点点地恢复了动摇的精神。撰写信件并不容易,这解释了楼上的邻居为什么听见打字机的敲击声整整响了一个多小时。某一刻电话铃响了,并且持续响了很久,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去接。打电话来的应该是玛利亚·达·帕斯。 [1] 在《新约圣经》里,基督用他的出生、死和复活向神偿还了我们的罪债。 8 他睡得很晚。整个晚上惊悸不安,他穿越了一些转瞬即逝但恼人的梦境,一场没有教师参加的教学研讨会,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一张不愿意进入影碟机的碟片,一家用黑色的屏幕放映着黑色影片的电影院,一本电话簿上反复只有同一个名字,而他却无法读出这个名字,一个邮包里装着一条鱼,一个人背上背着石头说我是亚摩利人,一个代数方程式在应该是文字的地方却是一张张人脸。他能够大约记起来的唯一的梦境是关于邮包的,然而他认不出那条鱼,此刻,尚未完全清醒,他安慰自己,至少那不会是条扁鲨,扁鲨可装不进这样一只盒子。他艰难地爬起来,似乎关节因为过分的、异乎寻常的体力劳动而变得僵硬,他走到厨房里去喝水,如同某人晚餐吃了过咸的食物,一口气贪婪地饮下了一整杯。他感到饥饿,却不愿意准备早饭。他回到卧室,穿上长袍,然后走进客厅。写给制片公司的信就躺在书桌上,数不清的草稿几乎溢出纸篓,而这是最终的确定版本。他重读了一遍信笺,看起来这封信能够使他达到目的,他不仅索要了那位演员的签名照片,同样还询问了,仿佛顺便似的,他的居住地址。最后还提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毫不腼腆地认为这是充满想象力和策略性的神来之笔——进行一项关于电影配角的重要性研究的迫切必要性,这些配角,在这封信的作者看来,对于电影情节的发展具有如此核心的作用,他们就像组成浩瀚河流的无数小而丰沛的支流。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相信,这样一个比喻的、故弄玄虚的结尾,将彻底消除制片公司将信件转寄给演员的可能性,这位演员,虽然他的名字最近出现在了他出演影片的片头字幕里,却并不意味着就跳脱了次要的、从属的、附加的阶层,一种必要的邪恶,一类不能拒绝的麻烦,在制片人眼里,总是占据了过多的预算。如果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收到了这样一封信,最自然不过的是,他会开始希望自己获得的经济与社会回报与他对主角们的贡献——如同支流对尼罗河和亚马逊河的贡献——相称。如果这最初的个人行为,虽然始自维护某一个索求者简单而自私的利益,逐渐增多、壮大、蔓延成为势不可挡、协同一致的集体行为,于是,整个电影工业的金字塔结构将像另一座纸牌城堡一样轰然倒塌,而我们,将享受这前所未有的机遇,或者说,一种历史性的特权,以见证表演和生活领域里新的革命性观念的诞生。然而,并没有发生这种灾难的危险。这封署着女人的名字——玛利亚·达·帕斯——的信件将被递送到合适的部门,在那里,一位职员将会请主管注意这封信的最后一段包含的可憎建议,而主管会立即拿着这张危险的纸页向他的直接上司征求意见,就在同一天里,在病毒,由于疏忽大意,扩散到大街上以前,有限的几个知情人会立即受到威胁,发誓对此严守秘密,并且事先获得适当晋升和大幅加薪作为奖赏。还需要决定如何处理这封信件,要么满足它的要求,给寄信人寄去签名照片和演员住址,前一项纯属老套,后一项却颇为新奇,要么干脆假装从来没有人写过这封信,或者假装它已在混乱的邮政系统里遗失,董事会关于这件事情的争议将占据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并非由于他们一开始很难达成一致,而是由于所有可预见的结果都要纳入被延拓了的考虑范围,除此以外,那些看似出自病态想象力的产物也不容忽视。最终的结果,将是既激进又精明的。激进,是因为在会议结束后,这封信将被扔进火里灰飞烟灭,整个董事会看见这一幕时都长舒了一口气,精明,是因为它将满足写信人的两个请求,以一种向她表达双重感激的方式,第一个请求,正如前边说过的,可以毫不保留地加以满足,第二个请求,鉴于您的信件值得我们特别的注意,这就是回信的措辞,但是亦突出了所提供的信息的不同寻常。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即这位玛利亚·达·帕斯,如果某一天结识了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既然她即将得知他的住址,会向他说起她将戏剧艺术的角色分配比喻为河流的支流的理论,但是,正如交往的经验充分展示的,口头语言的动员能力,虽然从短时间来看,绝不逊色于书面语言,甚至,在最初的时候,比书面语言更容易激励意志和群众,但却具有更大的历史局限性,因为,在话语被重复的过程中,它将很快失去气势,并且偏离其最初的目的。要不然,为什么用以统治我们的法律全都是书面文字呢。然而,更有可能的是,如果这样一场会面确实发生了,而这样一个问题也确实被提起,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会对玛利亚·达·帕斯的支流理论不屑一顾,他会提议将谈话转向一个不那么干燥无味的话题,您应该原谅这个显而易见的矛盾,虽然我们谈论的是水,将这水冲走的却是河流。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玛利亚·达·帕斯许久以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放在面前,在活动和训练了一番手指之后,他尽其所能地仿写了信笺末尾克制但不乏优雅的签名。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尊重她孩子气的、有些忧伤的愿望,而非相信一个更完美的仿写就能增添这封书信的可信度,这封信,如前所述,几天之内就将从世界上消失,变成一堆灰烬。这让人想说,一切都徒劳无功,信件已经装入了信封,贴上了邮票,如今只差下楼,将它投入街角的信箱。今天是星期天,邮车不会来收取信件,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却想愈快摆脱这封信愈好。只要它还在这里,这是他历历在目的印象,时间就会像一个荒芜的舞台保持着静止。而地上的一排影碟开始在他心里引起同样紧张的不耐烦。他想要清空场地,不留下任何印记,第一幕已经结束,是清除舞台道具的时候了。无需再看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电影,无需再焦虑,他会出现在这出戏里吗,他不会出现在这出戏里吗,他会留着髭须吗,他会梳着中分头吗,无需再在名字前边画小十字,难题已经解决了。这时他突然想起给电话簿上第一个桑塔-克拉拉打的电话,那个屋子里没有人接电话。我是否要再试一次,他问自己。如果我打了电话,如果有人回应,如果那人说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就住在那里,花费了如许心血的这封信将变得不再必要,变得无用,可以将它撕掉并扔入纸篓,如同那些为最终的定本铺路的不成熟的草稿。他知道自己需要停一停,需要喘口气,即便只是一两个星期的时间,这也是制片公司回复信件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假装从没看过《捷足未必先登》,没见过那位旅馆接待员,虽然知道这虚假的宁静,这镇定的表象将有一个边界,一个可见的期限,而一伺时机到来,舞台的幕布将会毫不留情地为第二幕戏拉开。但他也明白,如果他不再打一通电话,他将从此深陷于魔障,认为自己在没有人向他挑战的战役里表现得怯懦,这场战役由他自己挑起,他投入其中乃是因为自由意志。寻找一个名叫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人,而这个人甚至想象不到自己正在被寻找,这便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手创造的荒唐处境,它更适合于一本不知道罪犯是何许人也的侦探小说,而对历史教师迄今为止波澜不惊的生活来说却像是无稽之谈。进退维谷之间,他和自己达成约定,我再打一次,如果有人接电话,并且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就扔掉这封信并忍受一切,随后再决定讲还是不讲出事实,但是,如果没有人接电话,这封信将要奔赴它的使命,而我绝不会再打一次电话,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一直感受到的饥饿被胃里的一阵紧张的悸动所取代,但是决定已经做出,不能后退。他拨通了号码,电话铃声远远地响起,汗水开始慢慢地流下他的脸颊,铃声一直响啊响,显然没有人在家,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对抗着命运,他给予对方最后一次接起电话的机会,直到铃声变成了胜利的尖锐号角,这通电话自行宣告结束。好吧,他高声说,别怪我没有做应该做的事。他突然感到了久违的宁静。休憩的时光开始了,他可以神清气爽地走进浴室,刮胡子,慢条斯理地沐浴,穿上考究的衣服,通常来讲,星期天是令人忧愁,让人厌恶的,但是也有一些星期天,让人感到来到世界上是一种运气。现在吃早饭已太晚,而吃午饭又太早,得做点什么打发时光,他可以下楼去买张报纸,然后再回来,可以整理一遍明天要讲的课,可以坐下来再阅读几页《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他可以,他可以,此时,记忆的隐蔽处燃起了一线光明,他记起昨晚的梦境之一,一个男人把石头背在背上说我是亚摩利人,如果石头是著名的《汉谟拉比法典》,而非随随便便从地上捡起的一块鹅卵石,那该多美妙,很自然的,只有历史学家们才会做这种历史性的梦,正是为此他们才学习历史。《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将他带向汉谟拉比王的立法并不让我们吃惊,这转变自然得如同打开了一扇开向隔壁房间的门,但是亚摩利人背上的石头让他想起已有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给母亲打电话了,这一点,即便最杰出的释梦者也难以向我们解释,除了这毫无疼痛和怜悯,且带着冒犯和恶意的简单原因,即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内心深处,秘密地,虽然他不敢向自己承认,把他的母亲看作沉重的负担。可怜的女人,住得那么远,消息全无,对于她的儿子的生活又那么顾全和尊重,想想看,一位中学教师,只有在紧急的情况下她才敢打电话,打断她在某种程度上无法理解的工作,并不是说她没有见识,并不是说她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没有学习过历史,总是让她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历史居然是可被教授的。当她坐在学校的板凳上,听着女教师讲述过去发生的事,一切看起来皆是想象,而如果女教师能够有想象,她自己也可以有,正如她时常发现自己在憧憬着自己的生活那样。发现这些事件后来被写入了历史书,这一点并没有改变她的看法,教科书所做的,不过是麇集其撰写者放诞的幻想,因此,在这些幻想和那些能在任何一部罗曼司里读到的幻想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母亲,名叫卡洛琳娜,姓马克西莫,此刻终于闪亮登场,她是一位勤勉而热情洋溢的罗曼司读者。作为这样一位母亲,她知道有时候电话会出人意料地响起,而另一些时候它们也会响起在你焦急等待的时刻。此刻的情形不是这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母亲只是在问自己,什么时候我的儿子会给我打电话呢,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上午好,母亲,您过得怎么样;很好,很好,和往常一样,你呢;我也是,一如既往;学校里的工作繁重吗;还好,不过是些练习、测验、一个又一个教师会议;课程呢,今年的课程什么时候结束;还有两个星期,那之后会有一个星期的考试时间;你是说一个月以内你就可以来看我了;我会去看您,当然,但是只能待三四天;为什么;因为我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有些问题要解决;有什么事情,什么问题,据我所知,学校在假期里是要关门的,而假期就是为了让人休息的;您放心,我会休息的,但是有些事务我必须首先对付;很严重吗,你的这些事务;我觉得是的;我不明白,如果它们很严重,那么就是很严重,这不是你觉得与否的问题;这不过是一种说法;它和你的女朋友有关吗,那位玛利亚·达·帕斯;在某种程度上是的;你像我正在阅读的一本书里的人物,一个女人,当别人问她问题的时候她总是用另一个问题去回答;要知道,这些问题都是母亲您问的,而我提的唯一一个问题,是想知道您近来过得怎样;那是因为你没有对我说得坦率清楚,你说你觉得是的,你说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不习惯你跟我捉迷藏;请别生气;我没有生气,但是你应该理解,我对此感到奇怪,既然假期快到了,而你却不会马上到我这里来,我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回头我会向您解释一切的;你是要出去旅行吗;又一个问题;你是去,还是不去;如果去,我会告诉您的;让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说玛利亚·达·帕斯和这些让你不得不留下的事情有关;并非如此,是我夸大其词了;你在考虑再婚吗;这是哪儿来的话,母亲;因为也许你应该再婚;人们现在已经不怎么结婚了,当然你应该从你阅读的罗曼司里推断出这一点;我并不愚蠢,我很知道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只是认为你没有权利去耽误一个姑娘;我从未向她许诺过婚姻,也没有提出过共同生活;对她来讲,一段持续了六个月的关系就是一种承诺,你不了解女人;我不了解您那个时代的女人;你这个时代的女人你也了解得不多;有可能,在女人方面我确实资历尚浅,我曾经结过婚又离婚,此外便无甚可说;还有玛利亚·达·帕斯;那也算不了什么;你不觉得你很残酷吗;残酷,多么庄严的词;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廉价的罗曼司,但是残酷的形式有许多种,有一些甚至伪装成冷漠或者怠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不当机立断有可能变成一种自觉的武器,对别人进行精神侵犯;我知道您在心理学方面颇有天赋,但不知道居然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对于心理学我一无所知,我从未学过一行心理学知识,但是对于人们我却有几分了解;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您的;别让我等得太久,从现在起我一刻也不能安宁了;请放心,不管以什么方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终究都会得到解决;有时候却是以最坏的方式;这件事不必如此;但愿吧;吻你,我的母亲;也吻你,我的儿子,你要自己小心;我会的。母亲的忧虑淹没了给不在家的桑塔-克拉拉打打电话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精神注入新鲜活力的幸福的情绪。谈起在课程结束后需要对付的那些严肃的事情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虽然谈话随后转移到与玛利亚·达·帕斯的关系上,甚至,在某一刻,看起来已经胶着在这个话题里了,可是,当他试图安慰她,对她说世界上的一切都能解决的时候,母亲的那句话,有时候却是以最坏的方式,在他耳边响起如同灾难的预言,厄运的宣判,仿佛电话线的那一头,不是他的母亲,叫做卡洛琳娜·马克西莫的年长女士,而是一位女先知或者一位卡桑德拉[1],用另一种语言对他说,你仍然有时间停止这一切。片刻之间,他想要钻进小汽车,做一场五个小时的旅行,回到母亲居住的小城市,把事情一股脑儿向她倾吐,带着一颗滤净了有害瘴气的干净的心,回到对电影毫无兴致的历史教师的工作里,决心翻过生活这混乱的一页,甚至,谁知道呢,准备严肃地考虑与玛利亚·达·帕斯结婚的可能性。 Les jeux sont faits, rien ne va plus[2],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高声说,在他的一生里从未参与过赌局,但是作为读者他却拥有一些来自美丽年代[3]的著名罗曼司。他把写给电影制片公司的信放在上衣口袋里出了门。他将忘记把它放入邮筒,在某个地方吃完午饭,然后回到家里,饮尽时间在这个星期天下午留下的最后的残渣。 [1] 卡桑德拉,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的特洛伊公主、女先知。 [2] Les jeux sont faits,《赌注已下》,是法国作家让·保罗·萨特创作的一部戏剧。“Les jeux sont faits,rien ne va plus”是赌场里赌局主持人经常说的话,意思是“赌注已下,停止下注”。 [3] La Belle Epoque,这里是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巴黎。 9 次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首要任务,便是将那些将要送还影碟店的影碟包裹成两小包。接着,他将剩下的影碟码放整齐,用绳子捆好,放在卧室的一个橱柜里,妥善锁好。他有条不紊地撕去了所有写着演员姓名的纸页,同样也撕掉了信件的草稿,这封信被忘在上衣口袋里,还要等几分钟才能踏上它的旅程。最后,仿佛他有不容争辩的理由消灭自己的指纹似的,他用一块打湿了的抹布将客厅里这几天以来他触碰过的家具全都擦了一遍。同样被擦去的还有玛利亚·达·帕斯的指纹,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想要清除的表面痕迹,既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属于那个在第一天晚上将他粗暴惊醒的神秘在场。没必要提醒他类似的在场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一个已被忘却的梦境产生的精神焦虑将它创造了出来,没必要暗示他说,这不过是对红烧肉消化不良而引起的异乎寻常的反应,没必要,终究,以最基本的理性,对他展示,即便接受这个假设,即精神的产物在外部世界里拥有某种物化能力,我们也坚决不能承认,旅馆接待员的电影形象的一个不可见亦不可触摸的在场,会在整间屋子里涂抹汗涔涔的指纹。据我们所知,精灵是不会流汗的。完成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穿好衣服,抓起他的教师公文包和两个包裹,离开了家,他在楼梯上遇到了楼上的女邻居,后者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说不用了,女士,非常感谢,接着,轮到他发问,他想知逍她的周末过得怎么样,她回答说,就这样,一如既往,并且,她听见他在用打字机工作,而他说,或迟或早,他会下决心买一台电脑,因为这东西至少是安静的,而她却说打字机的声音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像是陪伴。由于今天是清洁的日子,她问他会否在午餐以前回来,他回答说不会,他会在学校里用午餐,并且下午才会回家。他们相互道了再会,意识到女邻居充满同情地看着他笨拙地提着两个包裹和公文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走下楼,一边警惕着往何处下脚,以免在慌乱中跌倒并羞愤而死。汽车停在邮筒的对面。他将包裹放入汽车后备箱,然后再返身回来,从口袋里取出信件。一个飞奔而过的顽童不小心猛地撞入他怀里,信件从他的指尖跳脱,落在了人行道上。男孩几步之后停了下来,请求原谅,但是,也许是害怕受到训斥或惩罚,他没有像应该做的那样,走过来捡起信件放回寄信人手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做了一个宽容的手势,表示他接受了道歉并原谅了男孩,然后弯身去拾那封信。他想到可以和自己打个赌,把这封信留在原地,将他的命运和它的命运同时交托给偶然性。也许,下一个路过这里的人会捡起这封遗失的信件,发现上面贴着邮票,于是,像一个优秀的公民那样,将信件小心翼翼地投入邮筒,也许他会撕开信封,看看里头装着什么,读完以后又把它扔掉,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它,并且还漫不经心地踩上一脚,在这剩余的一天里它将遭到更多人的践踏,愈来愈皱,愈来愈肮脏,直到有人决定一劳永逸地用鞋尖将它踹入下水道,在那里,它将会被清洁工找到。他并没有打这个赌,信件被拾起来,投入邮筒,命运的车轮终于开始运转。如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要去到影碟店里,和雇员一同核对包裹里带来的影碟,以及除此而外,那些他留在家里准备买下的影碟,他将付该付的钱,并且有可能对自己说,他将再也不会走进这家店。终究,令他欣慰的是,那个客套的雇员并不在场,接待他的是那位新来的、没有经验的姑娘,因此,尽管顾客的心算能力在结账时再次发挥了作用,手续还是拖延了许多时间。女雇员问他是否还需要租赁或者购买别的影碟,他回答说不用了,他的研究已告结束,他这样说时,并没有想到当他发表那通在所有和任何电影叙事里都存在意识形态痕迹的著名演说时,这位姑娘并不在场,当然,这些意识形态痕迹也能在第七艺术的伟大作品里找到,但它们更多出现在寻常的产品里,那些被人们忽略的二级或三级影片,它们却是传播意识形态最有效的工具,因为会在精神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捕获你。在他看来,这家店比起他第一次进来时似乎要小了许多,才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的确让人难以置信,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的生活居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飘荡在某种不确定的地界,某条连接天堂和地狱的走廊,这让他有些惊骇地自问,我从哪里来,此刻又要向何处去,因为,根据现行的观点,从地狱被带向天堂与从天堂被推下地狱对灵魂来说可不是同一回事。当他开着小汽车往学校的方向行驶,这些末世学的反思被另一类比所取,这类比来自自然史的昆虫学分支,让他将自己看成一只深居简出,正在经历秘密形变的蝶蛹。虽然自从起床之后他一直心情沉郁,此刻却因为这对比而微笑了,他想,这样的话,我进茧时是只毛虫,出来时便是蝴蝶了。我,蝴蝶,他嘀咕道,这回真是什么都见识过了。他将小汽车停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看了一眼手表,仍有时间喝杯咖啡,浏览几份报纸,如果还有闲余的报纸的话。他知道自己没有仔细备课,但是这些年来教书的经验将弥补这个过失,他曾经不得不临场发挥,而没有人感觉到任何异样。他绝不会做的事情是走进教室,向着那些无辜的孩子们掷出一句,今天做随堂测试。那将最一种不忠诚的行为,一个拿餐刀者的暴政,这个人随心所欲地使用餐刀,根据情形的变幻无常和一贯的私心偏好把奶酪切成厚薄不一的形状。当他走进教员休息室,发现角柜里仍有闲置的报纸,但是,要走到那边去,必须路过一张摆着咖啡杯和水杯的桌子,有三个同事正坐在桌前谈话。他不大可能就这么漠然地走过去,尤其因为其中一个同事便是他的朋友教数学的老师,而他却对数学教师亏欠着如此多的理解和耐心。另外两位一个是教文学的年长的女教师,一位是年轻的自然科学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和他之间从来没有建立起亲密的友情。他对他们说了上午好,问道是否能够和他们坐在一起,然后,不等回答,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对于一个不清楚此地风俗的人来说,如此做派十足缺乏教养,但是教师休息室里的交往礼仪,可以说,是自然形成的,它并不是写下来的成文规定,却建立在坚实的共识基础之上,既然没有任何人想到提出反对意见,那么最好跳过众口一词的允准的合唱,其间有些是真诚的,有些不那么真诚,但事情就这么定了。唯一能够在在座者和新来者之间制造出微妙的紧张,在于正在被谈论的事件可能具有机密的性质,但是这也已经通过心照不宣地求助于另一个问题,绝妙的修辞学,得到了解决,我打扰你们了吗,而对这个问题,只有一个被社会允可的答复,当然没有,欢迎加入。如果,举例来说,你对新来者说,无论以多么优雅的方式,是的,先生,您打扰我们了,请坐到别的地方去,将会引起一场巨大的动乱,以至于整个群体的关系网络会严重地动摇,并且岌岌可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取了杯咖啡回来,安顿好自己后问,有什么新闻;您指的是内部的新闻还是外部的新闻,数学教师问;内部的新闻还为时尚早,我指的是外部的新闻,我还没有阅读报纸;昨天在进行的战争今天仍在继续,文学女教师说;不要忘了,极有可能,甚至肯定另有一场战争正要开始,自然老师补充道,仿佛俩人暗地里对过台词;您呢,您的周末过得如何,数学老师问;很宁静,波澜不惊,我几乎所有时间都在阅读跟您提过的那本关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的书籍,关于亚摩利人的章节相当有趣;而我和我的妻子去看了场电影;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移开了视线;我们这位同事可不是个电影爱好者,数学教师对其余的人解释说;我从未断言我不喜欢电影,我说过,并且要再次重复的是,电影不属于我对文化的爱好,我更倾向于书籍;我亲爱的,不值得为此不忿,这件事无关紧要,您知道,我是怀着最好的意愿推荐您看那部电影的;不忿究竟是什么意思,文学女教师问道,既出于好奇,也为了给气氛降降温;不忿,数学教师回答道,意味着恼火、愠怒,或者,更准确地说,赌气;为什么,在您看来,赌气比恼火、愠怒更精确,自然科学教师问;不过是和我的童年记忆有关的个人解释罢了,当母亲因为我的淘气而斥责或者惩罚我时,我会沉下脸来,拒绝说话,许多小时一言不发,于是她就说我在赌气;或者不忿;正是;在我的家里,当我大约这样的年岁,文学女教师说,关于这些孩子们的不高兴的比喻是不一样的;如何不一样;那是和驴有关的;您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们把它叫做拴住这只驴,不用到字典里寻找这个表达,您是找不到的,我想它独一无二属于我的家庭。所有人都笑了,除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脸上浮起浅浅的不快的微笑,反驳道,我想也没有那么独一无二,因为在我家里也这么说。人们再次笑起来,随后又是一团和气。文学女教师和自然科学教师站了起来,道别说回见,也许他们的教室离这儿较远,也许在上一层,而依然坐在这里的两位还有几分钟把话讲完,对于一位号称将整整两天的时间付之于宁静阅读历史的人来说,教数学的同事评论道,我能料想到会出现的各种状况,除了您这张痛苦的脸;那是您的印象,没有什么使我痛苦,虽然我的脸看起来像一个睡眠不足的人;您可以给我任何理由,但事实是,自从看过那部电影,您就变得不一样了;您说我不一样了,这是什么意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以一种出人意料的警觉的口吻问道;我不过是说,我觉得您变了;我还是同一个人;当然;事实是,我确实在为一些情感上的事件担忧,近来它们变得愈加复杂,这些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并不意味着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并没有这样说,我毫不怀疑您依然叫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且是这所学校的历史教师;那么,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坚持说我看起来不一样了;自从您看了那部电影之后;我们别再提那部电影了,您已经知道我对它的看法;好的;我还是同一个人;显然如此;您应该记得我最近有些沮丧;或者忧郁,这是您给它的另一个名字;正是,而这一点是值得重视的;我对此绝对重视,您很清楚,但我们谈论的并不是这个话题;我还是同一个人;现在是您在坚持了;是的,几天以前我才告诉过您,我正在经历一段剧烈的心理紧张期,因此,这种紧张很自然地会显现在我的脸上,表现在我的行动里;当然;但是这也不意味着我在身体和道德上的变化剧烈到了看起来像另一个人的程度;我只是说您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并没有说您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两种说法没有太大区别;我们教文学的同事会说,正好相反,二者的区别巨大,而她能理解这些东西,我相信,在精细和微妙方面,文学和数学是不相伯仲的;而我,可怜的人,却属于历史的领域,在那里精细和微妙是不存在的;它们也可以存在,如果历史能够,怎么说呢,成为生活的肖像;您让我吃惊,您通常不会使用这样陈腐的修辞;您说得有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历史也无法成为生活,而只能是生活可能的肖像之一种,看起来相似,是的,但绝不相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移走了目光,随后,在意志的艰难努力下,才再一次将双眼焦聚在同事的脸上,仿佛为了调查有什么潜藏在这张脸表面的镇静之下。教数学的同事承受住了他的注视,似乎并没有特别地在意,随后,带着一种既携带亲切讽刺,又包含纯粹善意的微笑,他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准备好再看一遍那部喜剧,或者我能发现那让你心神不宁的原因,我一直认为您的疾病是从那里开始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但是,即便身处混乱与惊慌,他依然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回答,别费神了,让我心神不宁的,用您的话来说,是一段我不知道如何摆脱的情感关系,如果,在您的生活里,您也遇到相似的情况,您就会明白我的感受,现在我得去上课了,我已经迟了;如果您不觉得不便,数学教师说,我愿意陪您走到走廊的拐角处,虽然在那个地方的历史里至少发生过一次危险的先例,我庄严地起誓,绝对不会再重复那个粗鲁的动作,将手放在您的肩膀上;事情就是这样,今天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我可不愿意冒险,您的外表看起来像个充满了电的人。两个人都笑了,数学教师是毫无保留地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却笑得勉勉强强,他的耳畔还萦绕着刚才让他惊战不已的话,这是此刻旁人能够对他作出的最大的威胁了。他们在走廊拐角分手,各自走向各自的方向。历史教师的出现让学生们愉快的幻想破灭了,他的迟到原本教他们以为今天不用上课。在坐下以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宣布,从今天算起,三天以后,也就是到本周星期四,他们需要完成一次新的,也是最后的书面测试,这次测试对你们的期终得分具有决定性意义,他说,我不打算在本学年的最后两个星期里进行口头考试,此外,这节课和接下来的两节课将完全用来复习我们学过的内容,以便你们能在测试里提出一些新的思考。这段开场白,受到了班级里较公正的一部分学生的欢迎,因为,很显然,感谢上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尽可能给学生们大开方便之门。从现在开始,学生们的注意力将集中在教师着重强调的每一课的重点上,因为,如果人类自身逻辑之一是关注范围和重点,而这种逻辑能幸运地祛除芜杂直指要害,即便教师本人并未注意到,此类交流强度的变化将预测测试包含哪些问题。如果众所周知,没有人,包括那些已经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们,能够离开幻觉的支撑而生存,这种对正常人生来说必不可少的奇特的精神疾病,我们又能对男孩和女孩们说些什么呢,在丧失了今天不用上课的幻想之后,此刻他们又开始哺育另一种更成问题的幻想,即星期四的测验对每个人来说,因此也就是对所有人来说,将是一架金色的桥梁,通过这座桥梁,他们能够胜利地走向新的一年。课程刚要结束的时候,一位职员敲门进来,告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校长恭请先生在下课后去他的办公室一趟。关于某项条约还是别的什么正在展开的阐述被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如此突兀,以至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认为最好说一句,不用太注意这个,它不会出现在考试里的。学生们彼此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暗示他们关于被强调部分的价值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在这种情况下,话语本身的意义不如说话人轻视的语气表达得更多。只有极少的情况,一堂课才会在如此和谐的气氛里结束。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教案放入公文包,离开了教室。走廊里迅速充满了从各扇门里冲出来的学生,谈论着和一分钟前被教授的东西相去千里的事,这里,那里,一位教师试图默默地穿过汹涌的、从各个方向将他包围的头颅的海洋,尽可能地闪过前方的礁石,小心翼翼地向着他天然的避风港,即教师休息室挺进。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抄近路向校长办公室所在的方向走去,他停下来和路过的文学女教师打招呼,我们缺乏一本好的口语词典,她扯着他外衣的袖子说;或多或少,普通词典都会收录这些词语,他提醒说;是的,但是这种收录既不系统,也缺乏分析,更没有对其主题进行详尽研究的野心,比如,收录“拴住这只驴”这样一个俗语,解释它的意义,单是这样是不够的,还应该走得更深远,在词条的多种成分之间识别其类比关系,无论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以及它们所表达的精神状态;您说得很有道理,历史教师回答说,他更多是为了取悦于人,而非真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现在,请您原谅,我必须得走了,校长要见我;请便,请便,让上帝等待是最严重的罪过。三分钟以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房门,绿灯亮起的时候他走了进去,他与校长互道了上午好,在校长的示意下落座,并等待着。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侵犯性的在场,无论来自灵魂还是其他地方。校长将桌上的文件挪到一边,微笑着说,我一直在考虑我们上次的谈话,就是关于历史教学那一次,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什么结论,校长先生;我要请求您在假期里为我们做一项工作;什么工作;当然,您可以回答我,假期就是用来休息的,完全没有理由要求一位结束了课程的教师继续致力于学校的事务;您知道得很清楚,校长先生,我不会对您说出这样的话;您会使用意思相同的别的措辞;好吧,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什么都还没说,既没有说这些话,也没有使用别的措辞,因此我得请求您立即告诉我您的想法;我想的是我们应该试图说服教育部,并不是要把教育计划从头到脚倒个个儿,这有点儿过火了,部长从来都不是倾向于革命的人,而是说服教育部研究、组织和进行一次小小的实验,一次探索性调研,仅限于,作为开始,一所学校和一小部分学生,最好都是志愿者,这些学生学习历史是从当下开始回溯到过去,而不是从过去开始发展到当下,总之,就是您长久以来一直为之辩护的那个论题,而且,我很高兴您用它的优越之处将我说服;而这件您想要交托给我的工作,具有怎样的形式,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起草一份理据充分的申请书递交给教育部;我来起草吗,校长先生;我不是要恭维您,但是,实际上,在我的学校里找不出有谁比您更胜任这项工作了,关于这件事您已经思考了很久,并且有一些很清楚的想法,如果您接受这个任务,我将会感到十分高兴,我这样说是绝对真诚的,而且,这件工作是有报酬的,我们肯定能在预算中为这个任务找到一个位置;我怀疑我的那些想法,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数量上,因为数量也很重要,您知道,是否足以说服教育部,校长先生比我更了解那些部长们;唉,我太了解了;那么;那么,请允许我坚持,我相信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向他们证明我们是一所能够产生创新意见的学校;哪怕他们叫我们走开;他们也许会这样做,也许没怎么考虑就将这申请归档,但是这申请会存在在那里,某一天,某个人会想起它;我们就等待着这一天;不,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邀请别的学校参与这个计划,组织辩论、会议,让媒体也介入进来;直到教育部部长写信来命令我们噤声;很遗憾,我的请求没有激发起您的热情;我得向您坦白,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发起我的热情,校长先生,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假期能帮上什么忙;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得处理一些最近发生在我生活里的重要事件,我担心,一来时间不够用,二来我的精神状态也将不利于这样一份要求我全力以赴的工作;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暂时先忘掉这件事;请让我再想想,校长先生,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发誓在这个周末给您一个答复;我可以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吗;也许吧,校长先生,但我不能保证;看来您真的是很忙,但愿您的问题顺利解决;但愿如此;课上得怎么样;很顺利,整个班级都很努力;太好了;星期四我们要进行一场笔头测验;那么星期五给我回话;好的;好好想想;我会的;我想我不用告诉您我准备让谁来主持探索性调研;非常感谢,校长先生。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下楼回到教员休息室里,他准备看会儿报纸,打发午饭前的时间。但是,随着时间的临近,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无法忍受和人们待在一起,他无法再坚持一场和上午一样的对话,虽然这谈话并不直接与他相关,虽然它从头到尾,涉及的都是无辜的口语表达,比如“拴住这只驴”,“脸比周一还长”或者“猫吃掉了你的舌头”。在午餐铃响之前,他离开了学校,并在一家餐馆里用了午饭,他回到学校上第二堂课,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并且在黄昏之前返家。他伸展四肢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企图清空大脑里的思绪,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睡一会儿,像一块石头待在它被丢弃的地方,但是,即便是他后来为了专注思考校长的请求而做的巨大精神努力,也没有能够扫去那将与他如影随形的阴影,这阴影直到收到了写着玛利亚·达·帕斯的名字的回信之后才会散去。 等待了将近两个星期。在这期间,他在学校上课,给母亲打了两次电话,准备星期四的笔头测验,并且起草一份给另一个班级的试卷,星期五时他告诉校长接受他热情的邀请,周末待在家里没有出门,打电话给玛利亚·达·帕斯询问近况如何,是否已经收到了回信,又接到一通教数学的同事打来的电话,后者想知道他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他读完了关于亚摩利人的一章,前进到关于亚述人的章节,看了部关于欧洲冰川时代和另一部关于人类远祖的纪录片,他想人生的这个阶段本该写入罗曼司,他又想那将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故事,他再度给玛利亚·达·帕斯打电话,但是声音如此黯淡,以至于她紧张起来,问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他让她来,而她就来了,他们做爱,然后出门吃晚饭,第二天,轮到她打电话告诉他电影制片公司的回复已经到了,我是在银行给你打的电话,你是否愿意过来取,或者我下班时把它带到你家。内心震颤,身体因激动而摇晃,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立即克制住无论如何都不该提出的问题,你打开它了吗,而这,让他推迟了两秒钟才做出最后的答复,这个答复驱散了他是否准备与她分享信件内容的任何质疑,他说,我会去取。如果玛利亚·达·帕斯曾经梦想过一幅温柔的居家场景,她一边听着他为她朗读信件的内容,一边小口啜饮她亲自在她所爱的男人的厨房里准备的茶,她可以别做梦了。此刻我们看见她坐在银行职员的小小的办公桌前,一只手还放在刚刚挂断的电话上,长方形的信封就放在她的面前,里边装着她的诚实不允许她阅读的信件,因为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虽然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还不到一个小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就急匆匆地走进了银行,请求和职员玛利亚·达·帕斯说话。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怀疑他和那个正在走向柜台的姑娘之间有些心灵的交易和关在黑屋里的秘密。她在轩敞的工作厅里就看见他了,这里安放着她与数字打交道的工位,此刻她已经把信拿在手里,给你,她说,没有问候,没有彼此交换下午好,没有说嗨,近来如何,没有类似的东西,只有一封要转交的信现在已经被转交了,他说,回见,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而她,扮演过落到她头上的城市邮政分发系统的角色之后,回到了工位上,不理睬一位年长同事多疑的眼光,后者曾经向她大献殷勤但无疾而终,自那以后,出于恼恨,总是对她虎视眈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街道上疾走,几乎跑了起来,他把车停在了三个街区以外的地下停车场,他没有把信放在公文包里,而是放入外衣的内袋,以防某些顽童把它抢走,从前我们这样称呼那些在街上放任自流长大的男孩们,后来又把他们称作脏脸天使,后来又称作无来由的造反者,今天他们被叫做罪犯,不再享有委婉和隐喻的特权。他告诉自己在回家以前不要读信,他已经足够年长,不能表现得像个迫不及待的青年,但与此同时,他亦知道这些成年人的建议在他钻进汽车的那一刻便会烟消云散,在停车场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紧闭的车门会为他抵御来自世界的邪恶好奇心。他一时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这加剧了痛苦的紧张,可怜的人,请原谅糟糕的比喻,仿佛一只被遗弃在沙漠里的狗,茫然地左顾右盼,却没有至少一丝熟悉的气味向它指明回家的路,就停在这一层,对此我确信无疑,他事实上却并不确定。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车,他曾三次走到离它几步远的地方,却没有看见它。他像被追捕的逃犯似的迅速钻进车里,闩上车门,打开内灯。他手里拿着信封,终于,到了看看里边装着什么的时候了,就像一位海军司令员,在到达了坐标交叉的地点以后,打开手里的密信,以便知道从现在开始需要驶向哪个航向。从信封里滑出一帧照片和一张纸。照片上的人就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只不过在“您真诚的”几个字下边署着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名字。至于那张纸上,不仅解释了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是演员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艺名,还破天荒地告知了他的居住地址,鉴于您的信件值得我们特别的注意,信上是这样写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想起信里的措辞,为自己的聪明主意感到高兴,即建议制片公司展开对配角演员重要性的研究,我朝墙上扔了块黏土,而它就粘在那里了,他嘀咕说,与此同时,他毫不惊奇地发觉,他的精神恢复了古老的平静,他的身体松弛了下来,再也没有紧张的痕迹,再也没有痛苦的信号,支流就这样涌向河流,而河流的水位不断激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知道他应该走向哪个方向。他从车门的储物格里取出一本城市导游图,寻找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居住的街道。那是一个他不熟悉的街区,至少在记忆里他从未从那里经过,尤其是,那里离城市中心十分遥远,这一点他刚刚在摊开在方向盘上的地图上得到证实。没关系,他有时间,他有整个世界的时间。他出去交了停车费,回到车里,熄灭车篷灯,启动了汽车。不难预见,他的目的地便是演员居住的那条街。他想看看那幢公寓,从楼下瞧瞧他居住的那层楼,那些窗子,怎样的人住在这个街区,怎样的气氛,怎样的着装,怎样的行止。交通拥堵,小汽车们迈着迟缓的步子前进,怒气冲冲,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充满了耐心,他正在驶往的那条街道不存在改变位置的危险,它被囚禁在从四面八方将它包围的城市道路的网络里,正如在这张地图上显示的那样。在等红灯的时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手指在方向盘上富有韵律的敲击为一首无字歌伴奏,此时常识进入了车内。下午好,它说;我可没召唤你,司机说;事实上,我不记得你曾经请求我来过;也许有一天会的,如果我不是提前就知道你要发表怎样的宏论;就像今天这样;是的,你来是为了告诉我好好想想,不要陷入这件事,告诉我这样做极度鲁莽,谁也不能向我保证魔鬼没有躲藏在门背后,诸如此类;但是这次你搞错了,你的举动不是鲁莽,而是愚蠢;愚蠢;是的先生,愚蠢,绝对的愚蠢;我看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很自然,愚蠢是一种中度的精神失明;请解释清楚;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正在驶向那位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居住的街道,真奇怪,猫把尾巴露在外边你却没有注意到;什么猫,什么尾巴,别再说你那些谜语,直切主题;很简单,他是从自己的姓氏克拉罗(Clara)创造出了假名桑塔-克拉拉(Santa-Clara);不是假名,而是艺名;另外有个人,也十分不喜欢假名这种庸俗的叫法,他把它叫做异名者;那么,注意到猫的尾巴对我有什么用处;我承认不会有太大帮助,你仍然需要寻找他,但是,在电话簿里查看那些姓克拉罗的人,你终究会找到的;我已经得到我感兴趣的东西了;而现在你就要去到他住的那条街上,看看那幢公寓,从楼下瞧瞧他居住的那层楼,那些窗子,怎样的人住在这个街区,怎样的气氛,怎样的着装,怎样的行止,这些,如果我没有搞错,是你的原话;是的;想象一下,正当你抬头望着窗户时,演员的女人出现在了一扇窗前,好吧,让我们语气恭敬一些,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妻子出现在窗前,问你为什么不上楼,或者,更糟糕,请你乘便去药铺买一盒阿司匹林或者一瓶止咳糖浆;胡说八道;如果你认为这是胡说八道,想象一下,如果此刻有人经过你的身边向你致意,并不是向着你所是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致意,而是向你从来不是的安东尼奥·克拉罗致意;另一种胡说八道;好吧,如果这个假设也是胡说八道,想象一下,当你站在人行道上看着那些窗户,或者研究着居民们的着装风格的时候,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你们两个就会像两只瓷器小狗一样相互对视,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像,但却是一种不同的镜像,因为这一次,和镜子里映照的相反,左边的将仍在左边而右边的仍在右边,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你将怎么对付。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两三分钟以后,他说,解决的办法将是待在车里;即便如此,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也不会这样做,常识反对说,你不得不因为红灯而停车,也许会遇上交通堵塞,或者一辆小卡车正在卸货,一辆救护车正在上人,而你却停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水缸里的一条鱼,任由住在一层的那个年轻而好奇的影迷摆布,他将会问你的下一部电影是什么;那我该怎么办;这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在人类的历史里,常识的角色从来不过是劝人谨慎,尤其当愚蠢占了上风并威胁要控制行动;解决之道在于乔装打扮;乔装成谁呢;我不知道,我得想想;看起来,就你的情况而言,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让你自己像另一个人;我得想想;是的,还有时间;既然如此,最好还是回家;如果你不介意,请把我带到你家门口,然后我再自行安排;你不想上楼去吗;迄今为止你从未邀请我上过楼;我现在邀请你;谢谢,但我不能同意;为什么;因为这样是不健康的,精神和常识耳鬓厮磨,在同一个桌上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和它一起工作,行动还要征得它的赞同或准允,有些事情你们得自己去承担风险;你指的是谁;你们所有人,整个人类;我冒险获得了这封信,而你当时却斥责我;你获得这封信的方式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像你这样利用另一个人的诚实是种令人愤慨的敲诈行为;你是说玛利亚·达·帕斯;是的,我说的是玛利亚·达·帕斯,如果我是她,我就会拆开信封,读信,然后将它扔到你的脸上,直到你跪地请求原谅;常识就是这样行动的;我应该这样行动;再见,改天见,我将仔细考虑如何乔装打扮;你伪装得愈多,就愈像你自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离公寓大门很近的地方找到了车位,他停好车,收起地图和城市旅游手册,钻出了车门。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男人仰头瞧着面前楼房的顶层。这个人和他并没有任何面容或者形体上的相似,他在这里也不过是巧合,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觉到一阵冷颤从脊柱蹿下,与此同时一种可能性潜入他的大脑,无可避免地,病态的想象力要比他自己强大许多——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正在找他,我寻找你,你寻找我。他随即打消了这个让人不适的幻想,我真是异想天开,那家伙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然而,事实却是,当他走进家门,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之后,他的膝盖还在忍不住发颤。几分钟之内,他陷入一种昏迷状态,魂不附体,仿佛马拉松运动员在踩线的一刹那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当他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内心充满了静谧的能量,而接着,当他驾车驶向他最终没能到达的终点时,一切只剩下些混沌的印象,仿佛他并没有真正经历过,或者仿佛经历它的是当前游离于身体之外的另一部分自我。他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去煮一杯咖啡,双腿似乎不属于他而属于另一个人。他慢慢地啜饮着,感觉令人振奋的热度从喉咙一直到达胃部,接着,他清洗了瓷杯和小碟,回到起居室。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深思熟虑,变得缓慢,仿佛他正忙于操控化学实验室里的危险物质,而他现在所需要做的一切不过是翻开电话簿,在字母C的条目下证实信件里包含的个人信息。接下来,该怎么做呢,他一边自问,一边翻到要找的那一页。姓克拉罗的人很多,但是叫安东尼奥的人不到半打。终于,就在这儿了,花费了这么多工夫寻找的东西,看起来如此简单,仿佛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似的,一个名字,一个地址,一串电话号码。他把信息抄写在一张纸上,再一次问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呢。条件反射似的,他的右手伸向电话听筒,并在上面停留了一段时间,他又读了两遍记在纸上的内容,接着他抽回手,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和自己争论着,最明智的做法是将这件事留待期终考试结束之后,如此他将少一份顾虑,不幸他已承诺了校长要撰写那份关于历史教学项目的申请,他没办法逃避这项责任,总有一天我得坐下来完成这件没有人太当回事儿的工作,当初接受这个任务简直就是发疯。然而,却用不着欺骗自己,假装他能够将向着通往安东里奥·克拉罗的道路迈出的第一步,推迟到学校工作之后。既然严格说来,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并不存在,他只是一个阴影,一个木偶,一个在影碟机里行动和说话的可变影像,当人们告诉他角色完成,他又会重归静止和寂寞,与此同时另一个,这位安东尼奥·克拉罗,却真实、具体,其存在和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样坚固,后者住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名字能在电话薄的字母A之下找到,虽然有人断言说阿丰索不是一个姓氏,而是一个名字。他再一次坐到书桌前,那张抄写着姓名电话的纸就放在眼前,他的手再次向电话听筒伸去,他似乎终于决定了要打这通电话,但这个决定做得迟疑不定,而他看起来多么犹豫和踌躇,与几个小时前那个几乎从玛利亚·达·帕斯手里抢过信件的男人大相径庭。突然,没有做任何思考,这是战胜麻木的怯懦的唯一办法,他拨通了号码。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听着电话铃响起,一次,两次,三次,许多次、正当他准备挂断电话,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地想到,没有人在家,一个女人气喘吁吁,仿佛刚从屋子的另一头跑过来似的,简短地说,您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喉头的肌肉突然收紧,他没有回答,女人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您好,找谁;终于,历史教师吐出几个词,下午好,女士;但是这位女子,并没采取向陌生人说话时的审慎语气,她连这个人的脸都没见过,反而字字句句笑吟吟地说,你要是想骗我,可别费劲了;抱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结巴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一个对这个家了如指掌的人会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呢;我想知道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是否住在那里;我亲爱的先生,我会告诉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当他回来以后,安东尼奥·克拉罗打电话来询问他们两个人是否住在这里;我没明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开始争取时间;但女子气恼地打断他,我都不认得你了,通常你不会开这种玩笑,干脆点告诉我你想干吗,是电影拍摄推迟了,对吗;抱歉,女士,您搞错了,我的名字不叫安东尼奥·克拉罗;您不是我的丈夫吗,她问;我只是一个想知道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是否住在这个地址的人;根据我的回答,您应该知道他确实住在这里;是的,但是您讲话的方式让我很困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是我丈夫玩的恶作剧呢;您可以放心,我不是您的丈夫;很难相信这一点;很难相信我不是您的丈夫吗;我指的是声音,您的声音和他的一模一样;这是个巧合;没有这样的巧合,两个声音,如同两个人一样,可以或多或少地相似,但是相同到这种程度,不可能;也许这不过是您的印象;我现在听到的每一个词都仿佛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确实难以置信;您愿意留下名字,以便他回来以后我转告他吗;不用了,何况您丈夫根本不认识我;您是他的影迷吗;不完全是;即便如此,他也会希望知道您是谁;我改天再打电话;听着。线路切断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缓缓地放下了听筒。 10 几天过去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再打电话。他很满意自己和安东尼奥·克拉罗妻子交谈的方式,因此颇有些蠢蠢欲动,想重新尝试。但转念一想,他又决定选择沉默。为了两个原因。首先他意识到,延长和增加他的电话所造成的神秘氛围,这个想法让他高兴,他甚至以想象夫妇间的对话来自娱,想象丈夫对两个声音所谓绝对相似的怀疑,以及妻子对如果这种相似不存在,她绝不会将两人搞混的坚持,但愿打来电话时你在家里,那样你就可以自己辨认了,她会说;他还会打电话吗,他问,他想知道的你已经告诉他了,即我住在这里;别忘了他问起的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而不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这倒有些新奇。第二个,也是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则是,他认为自己关于进一步行动以前清空战场的想法是绝对正确的,即是说,等到课程和考试结束以后,等到大脑清闲下来之后,再策划接近和围攻的新战略。当然,还有校长委托的那个可憎的任务在等着他,但是,在即将到来的接近三个月的假期里,总该能找到些闲余时间和必不可少的精神状态去进行这项枯燥的研究工作。履行诺言之后,甚至还可能去和母亲住几天,仅仅几天,然而,条件是,能找到方法完全确证他此刻几乎肯定的事实,即演员和妻子不会这么早就出去度假,我们只要起当她以为在和丈夫说话时问的一个题,电影拍摄推迟了,是这样吗,将a和b加在一起,便足以得出结论,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正在参演一部新的电影,如果像《舞台女神》展示的那样,他的演艺生涯正处于上升状态,出于必要,他在事业上投入的时间将远远超过从前,那时候他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因此,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推迟打电话的理由,是真实且令人信服的。然而,它们并没有强迫、也没有宣判他原地待命。他想到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居住的街道去看一看的念头,虽然被常识浇了一桶粗暴的冷水,却并没有就此搁弃。他甚至认为这项,我们得说,有远见的观察,对接下来的行动的成功必不可少,因为它建立了一种探测脉搏的方式,类似于在古典的或老套的战役里,派出一个侦察队去衡量敌人的军火力量。幸运的是,为了他的安全,常识对他裸着脸出现极可能引起的后果发表的天意般的讽刺意见并没有从记忆里清除。当然,他可以蓄起胡子和髭须,鼻梁上架一副墨镜,头上盖顶小圆帽,但是,除了圆帽和墨镜是可以随意摘取的以外,他相信那些毛发的装饰,即胡子和髭须,或者因为制片公司变幻无常的决定,或者因为剧本在最后一刻的某种修改,将会,在同一时刻,在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脸上长出来。因此,这万分必要的乔装打扮,需要求助于从古到今所有伪装的技巧和智慧,这无可辩驳的必要性压倒了几天之前他体验到的恐惧,当他想象着,经过同样的伪装以后,如果他亲自到电影公司去询问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消息,会发生怎样的灾难。和所有人一样,他知道存在着某些专业机构,售卖和出租服装、道具和必要的饰品,无论是为了舞台表演,还是为了变幻无常的间谍的职业。在购买时会被混淆于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假设仅仅在演员们自己去商店采购这些道具的前提下才应被认真考虑,它们是假胡子,髭须和眉毛,假发和发套,为了假装失明而戴的眼套,肉瘤和痣,让脸颊丰满起来的衬垫,以及各种各样,对两性都适用的填絮,更不用说那些能按照顾客的需求制造出各种颜色的化妆品。一应俱全。一家自重的电影制片公司应该有自己的必需品仓库,并且购买它所缺乏的任何东西,而且,要么因为预算紧张,要么因为无此必要,它也会租赁一些道具,但这并不就玷污了整个行业的名誉。诚实的家庭主妇们曾在春天的第一股暖流到来时,将绒被和御寒物送入当铺,但她们的生活并不因此就该受到社会更少的尊重,这个社会有义务知道什么是人们必需的。难以断定刚才写下的一切,从诚实一词到必需一词,是否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思考的真实成果,但是,由于这两个词,以及这两个词之间的字字句句,代表着最纯粹和圣洁的一种真理,似乎不应该错失记录下它们的时机。最终让我们放下心来的——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他将采取怎样的步骤——是确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毫无畏惧地走进伪装和装饰品商店,选择并购买一款最适合他脸型的胡子,然而,有一个不能动摇的条件,即那种被称作跳蚤营地的胡子,即便让他转变成优雅的仲裁人模样,也应该被坚定地拒绝,既不用讨价还价,也不用为了打折而退让,因为那从耳朵到耳朵的形状,以及相对短少的毛发,更不用说其上赤裸的嘴唇,将使得他企图掩藏的面貌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白昼的光线之下。因为决然相反的原因,或者说,因为它将引起好奇的人们过多的注意,任何类型的长胡子同样应该被排除,即便它不属于使徒脸上的类型[1]。终究,最合适的将是一副完满的,足够厚实的胡子,宁愿短些也不要太长。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花费数小时在浴室里试戴这副胡子,黏上或者揭去那种植着髭须的纤薄表皮,根据自然的鬓角和颌骨、耳朵和嘴唇的轮廓调整它的位置,尤其是嘴唇,因为他需要移动它们才能讲话,甚至,谁知道呢,才能吃东西,或者,天晓得会发生什么,才能亲吻。当他首次看见自己的新形象时,内心经历了可怕的颤栗,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太阳穴亲切、持续而紧张的搏动,但是,这打击并不仅仅是看见自己区别于从前而产生的后果,而是,如果我们考虑到他之前所处的特殊状况,这一切将更加有趣,而是一种对于自己的全新的意识,仿佛他终于遇到了真实的、真正的自我。仿佛通过外形的改变,他变得更像他自己了。震惊的印象如此强烈,占领他身体的力量感如此极端,涌遍他全身的无法解释的快乐如此高昂,保留下这个画面的急切愿望让他冲出了家门,为了拍一张肖像,他用尽一切小心谨慎掩人耳目,朝着远离他所居住街区的照相馆走去。他并不想把自己交到造作的照明和拍照亭盲目的机械原理手中,他想要一帧细致的肖像,让他乐于思索和珍藏,一幅画面,他可以对他自己说,这就是我。他付了额外的加急费用,坐下来等候。照相馆的雇员建议他出去转转,打发时间,还要迟些时候呢,他回答说不用,他宁愿在这里等,然后又毫无必要地补充说,这是送人的。他不时用手摸摸胡子,像是要捋捋它,通过接触确信一切各就其位,然后继续翻看放在桌上的摄影杂志。离开时,他带走了半打小照和一帧放大的照片,他已经决定将前者销毁,以免看到自己无限繁殖。他走进附近的一家商场,钻入洗手间,在那里,躲开好奇的眼睛,他撤掉了伪装。如果有人看见一位长着胡子的男人进入厕所,他将很难笃定地说,五分钟以后出来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那个人。通常,人们不会注意留胡子的人手里拿着什么,而那封刚才拿在手里,泄露秘密的信封,此刻已经藏在了外衣和衬衫之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迄今为止淡定自若的中学历史教师,对这两种专业行为都展示出了足够的天分,一种行为属于乔装打扮的罪犯,一种属于调查犯罪的警察。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会知道这两种职业哪种更占优势。因到家以后,他在水槽里烧掉了六张较小的照片副本,打开水龙头,让流水将灰烬卷入排水管,在愉快地品鉴了一番他全新的隐秘的形象之后,他将照片放回信封,这信封就藏在书架的搁板里,在他从未读过的《工业革命的历史》之后。 又过了几天,随着最后一堂考试和最后一张成绩表的张贴,本学年宣告结束,教数学的同事前来告辞,我去度假啦,随后又说,如果需要什么,给我打电话,并且处处小心,要非常小心;校长也提醒他,别忘了我们商量好的事,度假回来之后,我会给您打电话,看看工作进展如何,如果您决定出城去,您也有休息的权利,请在我的答录机里留下您的联系电话。这些天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邀请玛利亚·达·帕斯共进晚餐,他终于在良心里意识到这样待她是不合适的,甚至没有正式、温柔地道声谢谢,对于来信的内容也缺乏解释,哪怕是发明一个解释呢。他们在餐馆见面,她到得有些晚,立即入座,抱歉说因为母亲迟到了,看着他们,没有人会说这是一对情侣,或者有人能觉察到,他们不久以前还是情侣,如今尚不习惯彼此漠然的新态度,抑或他们只是看起来彼此漠然。他们交换了几句客套话,你好吗;近来如何;工作忙极了;我也一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踌躇着谈话应该向什么方向进行时,她抢先跃入了这个话题,那封信是否满足了你的要求,她问,它告诉了你你需要的那些信息吗;是的,他说,并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回答同时既是虚假的又是真实的;我却没有这样的印象;为什么呢;我以为它会更厚一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没记错,你所要的那些材料如此繁多,如此巨细靡遗,一张纸根本容纳不下,可是信封里却只有这么一张纸;你怎么知道,你撕开看了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突然厉声问,但预先知道这毫无来由的挑衅会得到怎样的回答。玛利亚·达·帕斯盯着他的眼睛,宁静地说,我没有,你应该知道这一点;请原谅,这话未经思索,冲口而出,他说;我可以原谅你,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是仅此而已;还有别的事不可原谅么;比如,忘记你认为我会打开看一封写给你的信;在你的心里,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在我心里,我知道你对我一无所知;如果我不信任你的人格,怎么会请求以你的名义写这封信;在那里,我的名字不过是一个面具,你的名字的面具,或者你的面具;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为什么我认为这样行动最合适;你解释过了;而且你同意了;是的,我同意了;那么;那么,从现在开始,我等待着你向我展示据说你已经收到的那些信息,并不是因为我对它们感兴趣,而只是因为,在我的理解里,你有义务这样做;现在是你不信任我;是的,但是我会停止对你的不信任,只要你告诉我这样的一张纸如何能容纳你要求的那么多信息;他们并没有给我所有信息;啊,他们并没有给你所有信息;这是我说的;那么你得给我看看你都得到了什么。食物在盘子里冷却下来,肉上的酱汁凝固了,酒被人遗忘地睡在杯子里,玛利亚·达·帕斯眼里含满了泪珠。有一瞬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觉得如果将故事和盘托出,他将获得无限的解放——这个最奇妙不过的、古怪的、令人惊骇的前所未有的复制人的故事,不可想象之物变成了现实,荒诞结合于理性,它最终证明了上帝无所不能,以及这个世纪的科学,正如某人所说,实在是一种愚蠢。如果他这样做了,如果他具有这种坦诚,他之前所有的让人迷惑的行为将会自行找到解释,包括那些在玛利亚·达·帕斯看来具有侵犯性的、鲁莽的和不忠诚的行为,一句话,那些冒犯了最基本的常识的行为,也就是说,几乎他的所有行为。那样的话,将重新回归到和谐的状态,过错和失误将会被无条件和无保留地原谅,玛利亚·达·帕斯会请求他,别再做这种疯狂的事了,它会给你带来可怕的结果;而他会回答,你说话听起来像我的母亲;然后她会问,你已经跟她说过这事了吗;他说,我只告诉她我遇到了点麻烦;而她会继续说,既然你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就让我们来共同解决吧。有客人落座的餐桌寥寥无几,他们被安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这样的情形——即前来用餐的情侣们,利用享用鱼和肉的时间,或者更糟糕,因为解决问题的工夫更长,利用开胃菜到结账的时间,解决其情感和家庭争端——是餐饮业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无论是在餐厅还是在自助餐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善意的思索转瞬即逝,侍者走过来询问是否已经用餐完毕,并撤走了盘子,玛利亚·达·帕斯的眼睛几乎干了,人们总是说不要为撒掉的牛奶哭泣,而这一回更惨的是,连盛牛奶的罐子,也在地上摔得七零八碎。侍者带来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要的咖啡和账单,几分钟以后他们就已经坐在了小汽车里。我送你回家,他说;好的,谢谢你,她回答。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小汽车驶入玛利亚·达·帕斯居住的那条街。在到达她下车的地点之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把车停靠在人行道旁,熄灭了引擎。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惊奇,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依然没有说话。他没有转过脸来,也没有看她,用一种坚定,但是紧绷的声音说,最近几个星期里你从我嘴里听到的一切,包括我们今天在餐厅里的谈话,全都是谎言,但是别费时间询问真相了,因为我不能够回答;那么,事实上你从制片公司索要的东西并不是统计数据;是的;我想,对我来说,等待你告诉我这番兴趣的真正动因将是毫无意义的;是这样;我猜,应该与你的那些影碟有关吧;你知道我告诉你的这些就好了,别再询问和猜疑;询问,我可以保证不再询问,但是我有权猜疑,即便这些猜疑在你看来荒诞不经;有趣的是你还没有觉得吃惊;为什么吃惊;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别逼我再说一次;或迟或早你总得告诉我,我只是知道今天是不可能了;我为什么一定得告诉你;因为你比你想象的更诚实;但也没有诚实到足以告诉你真相;我相信原因并不在于缺乏诚实,封住你嘴唇的是另一样东西;什么东西;一种怀疑,一种焦虑,一种恐惧;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从你的脸上看到的,从你的话语里觉察到的;我已经对你说了,那些话都是谎话;是的,它们是谎话,但听起来并非如此;这时应该用一句政客的话来回答你,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不过是一种拙劣的修辞计谋,谁也欺骗不了;为什么;因为任何人都能立即发现,这句话更倾向于肯定而非否定;我从未注意到这个;我也是,我只是现在才想起来,而且是拜你所赐;我并不承认恐惧,也不承认焦虑,也不承认怀疑;是的,但是你也没有否定它们;现在不是玩文字游戏的时候;总比坐在餐厅的桌前泪眼婆娑要强;请原谅;这一次我没有什么可原谅你的,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泰半,我已无需抱怨;我只是告诉你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就是我知道的泰半,从今天起我希望能睡得好一点;如果你知道了另一半,也许会不着的;请别吓唬我;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放心吧,并没有人死去;你别吓我;安静,正如我母亲常说的,一切到头来都会解决;向我发誓你会当心;我发誓;非常当心;当然;而在所有这一切我无法想象的秘密里,如果你认为有什么是可以对我说的,就请告诉我,无论你觉得它多么无关紧要;好的,但是,在这件事上,要么是一切,要么是零;即便这样,我也等着。玛利亚·达·帕斯倾身过来,往他的脸上飞快地一吻,然后便要下车。他抓住她的胳膊,留住她,别走,去我家吧。她温柔地挣脱他的手,说,今天不行,你已经不能给我更多的东西了;除非我说出尚未告诉你的事;即便那样也不行,你想想看。她打开车门,微笑着转过脸来告辞,然后走了出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发动引擎,看着她走进公窝,然后,十分疲惫地,驾驶汽车回到家里,在那里,孤独正在等待着他,耐心而对自己的力量充满自信。 第二天,半上午的时候,他出门去首次探访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和他的妻子居住的那片未知领地。他小心翼翼地将假胡子戴在脸上,一顶鸭舌帽向他的双眼投下保护的阴影,到了最后一刻他决定不戴墨镜,因为一架墨镜,配合着其余的装束,会散发出一种“非法”的气质,唤起邻居的怀疑和引来警方例行的询问,而询问的可预见后果便是出具身份证明和遭受公开侮辱。他并没有期待这次侵入能够收获多么重要的结果,至多不过了解事物的外部情况,熟悉地形、街道、公寓,以及更多的一点什么。如果能看到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走进家门,那将是偶然性的恩赐,他脸上还带着残妆,表情彷徨而困惑,仿佛迟迟未从他一小时前扮演的角色里挣脱。对我们来说,真实生活里的巧合似乎比罗曼司和其他小说里稀少很多,除非我们承认,巧合的原则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唯一的统治者,如此,人们应该和重视亲身经历的巧合一样重视作家写下来的巧合,或者正好相反,和重视作家写下来的巧合一样重视亲身经历的巧合。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待在那里的半个小时里,他停下来端详橱窗,买了一份报纸,坐在公寓旁边的咖啡馆的露台上看新闻,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既没有出来也没有进去。也许他在家和妻子、孩子们恬静地栖息,如果他有孩子的话,也许,和上次一样,他正忙于拍摄电影,也许此刻没有人在家,孩子们到祖父母家里度假去了,而妻子,和许多别的妻子一样,在外边工作,或者是为了维持某种真正的或是想象的个人独立,或者是因为她的物质贡献对家庭经济必不可少,因为配角演员的收入,无论他如何努力地从一个小角色蹦跶到另一个小角色,无论与他签下了心照不宣的专属合同的制片公司如何懂得发挥他的才能,他的收入却取决于严酷的供需关系的条例,这些条例绝非根据对主体的客观需求而制定,而是根据主体的假想的或真实的天赋或才干,这些天赋或才干,或是他被广泛认可的特质,或是因着某种不明或消极的意图,被强加于其上,却不考虑他也许还有另一些不为人知的禀赋或聪敏,也完全值得在演艺事业里付诸一试。这即是说,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也有可能成为耀眼的巨星,如果命运让他被一位具有洞见并且喜爱冒险的制片人相中,这些制片人,有时候会将一线的明星拉下神坛,但并不罕见的是,他们也会在二线或者三线演员身上激发出壮丽的光辉。让时间解决一切,这是自开天辟地以来的最好选择,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尚且年轻,面容英俊,身材健美,拥有不可否认的表演天赋,让他用整个余生来扮演旅馆接待员或类似角色将是不公正的。不久前我们才在《舞台女神》里看见他扮演剧院经理的角色,终究,他已理所应当地跻身主要演员的行列,这应该是他开始引人关注的一个信号。无论它在哪里,未来,虽然这样说并不新鲜,等待着他。不应该等待太久的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以免他的外形在咖啡馆侍者的头脑里镌刻下不安而阴郁的印象,我们忘了提到,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并且,由于此刻强烈的光照,不得不求助于墨镜的遮护。为了不用召唤侍者,他把钱放在桌上,然后快速钻入了街对面人行道上的电话亭。他从外衣最上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记着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电话号码的纸页,拨通了电话。他并不想讲话,只想知道是否有人,以及是谁在家。这一次,没有女人从屋子的另一头跑过来,也没有孩子说我妈妈不在家,也没有听到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样的声音问道,你好。她应该在工作,他想,而他,显然是拍片去了,扮演公路警察或者公共建筑的承包人。他走出电话亭,看了一眼手表。快到午餐的时间了,没有人会回家,他说,这时跟前走过一个女子,他没有看见她的脸,她横穿过马路走向咖啡馆,似乎也要走进去坐在露台上。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往前几步,走进了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居住的公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做了一个懊悔的动作,应该就是她,他嘀咕说,这个男人最大的缺点,至少,从我们认识他那一刻起,就是想象力过于旺盛,事实上,没有人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位只对事实感兴趣的历史教师,仅仅看到一个刚走过去的女人的背影就开始幻想她的身份,尤其是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从前从未见过她,不管是从背面,还是从正面。但是,公平来讲,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除了热衷胡思乱想之外,依然能够在决定性的时到,加诸自身一种深思熟虑的镇定,让最冷酷的股票投机者也会面色惨白,职业性地心生妒意。事实上,有一个简单,甚至基本的方式——虽然,和所有事情一样,你得先想到这个主意——去得知那位走进公寓的女子的目的地是否就是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家,只需要等候几分钟,让电梯上升到安东尼奥·克拉罗居住的五层,等待她打开门进去,再有两分钟,让她把钱包抛在沙发上,并且舒适地坐下,再强迫她同那天一样跑去接电话是不合适的,这一点从她的呼吸里能看出来。电话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没有人接。终究,并不是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挂电话,一边说。在这里已经无事可做了,他接近对方的最后的初步试探已宣告结束,他从前做的许多事对行动的成功是绝对必要的,而另一些事却也纯属浪费时间,但是,后者至少可以用来欺骗他的怀疑、焦虑和恐惧,假装原地踏步就是前进,而后退是为了更详尽地思考。小汽车停在临近的街道上,他正在向它走去,我们原本以为,他的侦查任务已经完成了,可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天知道她们会怎么想,情不自禁地以炽烈的目光盯着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准确地说也不是全部,除了那些对于嫁给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来说太老或者太年轻的以外,我今年三十八岁,因此他也应该是三十八岁,而此时,应该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思想开始分叉,一些质疑他在提到婚姻或者其他类似的结合里的年龄差异时隐含的歧视性观点,成为社会共识的偏见正是这样建立起来,由此衍生出合适与不合适的动荡而根深蒂固的观念,而另一些思绪,则在反驳冒险之后发现的一种可能性,既然他们俩人各自是对方最惟妙惟肖的肖像,根据之前影碟机里的画面显示的,历史教师和演员也许年岁相当。关于第一项思考,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无法可想,他不得不承认,所有人,除非遇到了不可超越和无法公开的阻碍,都有权利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和任何他喜爱的人结合,只要对方也拥有相同的愿望。至于第二项思考,此刻它以更强大的动机,让一个不安的问题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精神里陡然苏醒,即要知道究竟谁是谁的复制人,抛却那个不大现实的可能性——两个人不仅在同一天降生,而且降生在同一个时辰,同一分钟,和同一秒钟的同一个碎片——因为这将意味着,他们不仅在同一刻看到了世界的光亮,也在那同一时刻初试啼声。巧合,是的先生,但有一个庄严的条件,遵从常识所要求的或然率的最低限度。此刻,是两者当中较年轻一个的可能性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忐忑不安,如此,另一位将是原创,而他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预先减损了价值的复制品。显而易见,他的那些并不存在的预言能力,没有让他在未来的黑暗中,洞见出这一点是否对我们完全有理由称之为不可捉摸之将来产生影响,但是,是他首先发现了这个我们已熟知的、双生子的超自然奇迹,这个事实在他的头脑里,虽然他自己尚未发现,形成了一种长子的意识,它此刻正在对抗着一种威胁,仿佛一位邪恶而充满野心的兄弟正要前来把他拉下王位,浸淫在这些沉重的思索里,反复咀嚼这居心叵测的不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戴着胡子驶入了他居住的、人人都认识他的街道,冒着某人突然大叫教师的小汽车被盗了,以及某个邻居坚决地用自己的小汽车挡住他的去路的危险。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休戚与共,已经丧失了许多古老的功能,此刻应该公正地说,幸亏如此,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才能毫无阻拦地继续前进,没有人表现出认出了他本人或他的车,他离开这个街区和临近的地方,由于必要性让他变成了商业中心的勤勉的常客,他走进他看见的第一个商场。十分钟后,他走了出来,除了今天早晨开始长出来的一点点他自己的髭须以外,脸上干干净净。回家后,答录机里有一条玛利亚·达·帕斯的留言,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问他好不好。我很好,他低语道,我非常好。他对自己保证说晚上给她打电话,但是很可能他不会打,如果他决定要迈出尚未迈出的那一步的话,这件事再也不能拖延到下一页了,即马上联系丹尼尔·桑塔-克拉拉。 [1] 耶稣的使徒大都蓄着长胡子。 11 我可以和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先生说话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接电话的女子;我猜您是几天前打过电话的那个人,我认识您的声音,她说;是的,我是;请问您怎么称呼;我想这不重要,您的丈夫并不认识我;您也不认识我的丈夫,可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很自然,他是一名演员,因此也就是个公众人物;我们也是,或多或少我们都是公众人物,只是观影者的人数不同而已;我的名字叫马克西莫·阿丰索;请稍等。电话听筒被放到桌上,不一会儿将再次被拿起,一个同属于两个人的声音将重复道,仿佛一面镜子在另一面镜子里反照自身,我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请问有什么事,我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我是一位中学历史教师;您刚对我妻子说您名叫马克西莫·阿丰索;那是个简称,我的全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很好,您有什么事;您一定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俩的声音一模一样;是的;完全相同;听起来是这样;我在许多场合里证实了这一点;怎么可能呢;我曾看过您近几年来参演的影片,第一部是出古老的喜剧,名叫《捷足未必先登》,最后一部是《舞台女神》,我算了一下,总共应该看过了八到十部;我得说,我觉得十分荣幸,很难想象,这几年里我不得不参演的这些类型的影片,居然能够让一位历史教师发生如此的兴趣,不过,我也得说,我现在扮演的角色和从前已经很不相同了;我看这些影片是有原因的,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想私下跟你谈谈;为什么要私下里谈;我们俩不仅仅只是声音相似;您是什么意思;任何看见我们俩在一起的人都会赌咒发誓说我们俩是双生子;双生子;比双生子更甚,我们俩完全相同;相同,如何相同;相同,仅仅就是相同;我亲爱的先生,我并不认识您,我甚至不能保证您刚才说的就是您的真名,也不能保证您真是一位历史学者;我不是历史学者,我只是一位历史教师,至于名字,我从来没有过另外的名字,在教育行业我们不用假名,或好或坏,我们都与学生赤诚相见;这些事情无关紧要,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吧,我还有事情要做;那么,您是不相信我了;我不相信不可能的事;您的右前臂上是否有两颗痣,一颗挨着另一颗,纵向排列;是的;我也有;这什么也证明不了;您右边的膝盖骨下是否有一块痂;是的;我也有;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既然我们从未见过;对我来说很容易,我在一场海滩场景里见到了您,我现在记不得是哪部电影了,里边有特写镜头;那么,我怎么能知道您有两颗同样的痣,以及一块同样的痂;这取决于您自己;巧合的不可能性是无限的;其可能性也是无限的,显然,那两颗痣是出生时就有,或者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出来的,但是痂却是一件事故对身体某个特殊部位产生的结果,我们两个人都遭遇了这场事故,而且,很可能是在同一个场合;即便我承认存在这种绝对的相似,请注意,我是把它当作假设而承认,我依然找不到任何我们相见的理由,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因为好奇,纯粹是为了好奇,并不是每天都能撞上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觉得有何缺失;但是从现在起您知道了;我可以假装并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您身上,您每照一次镜子,就会更不确信,您看到的究竟是您虚拟的面容,还是我真正的样子;我开始觉得我在和一个疯子讲话;请想想那块痂,如果我是疯子,更有可能的是我们俩都疯了;我要叫警察了;我怀疑警方会对这件事感兴趣,我不过是打了两通电话找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对他我既没有威胁,也没有侮辱,更没有以任何方式伤害,我得问我犯了什么罪;您让我妻子和我感到很不舒服,那么,我们到此结束吧,我要挂电话了;您确信您不想见见我,您没有感到哪怕一丁点的好奇;我不感到好奇,也不想认识您;这是您最后的话;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话;既然如此,我请求您的原谅,我并非心怀恶意;答应我别再打电话了;我答应您;我们有宁静生活的权利,有保护家庭隐私的权利;是这样;很高兴您同意这一点;对此,请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还有唯一一个疑问;什么疑问;如果我们是相同的,是否会在同一时间死去;每天都有人在同一时间死去,他们既不彼此相像,也不住在同一个城市;这些情况下发生的不过是巧合,最简单和无聊的巧合;这场谈话到此为止,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希望您能够得体地遵守您的诺言;我答应您绝不再向您家里打电话,并且我会这样做的;很好,请允许我再次致歉;您已经被原谅了;晚安;晚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镇静的举止让人感到惊奇,当他最自然的、符合逻辑和人性的反应应该是——重重地放下电话听筒,猛烈地敲击桌子以宣泄他正当的愤怒,然后痛苦地大喊“这么多工作徒劳无功”!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地筹措计谋,发展策略,计算每一个步骤,思考前情后果,驾驭船帆以便利用最有利的和风,无论它们从何处吹来,而这一切的尽头却是谦卑地请求原谅,像在食品储藏室里被抓个正着的孩子一样,承诺再不会有第二次。然而,和所有合理的期待相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满足。首先,他感到在整个对话的过程中,他很好地控制了形势,他没有畏怯,而是在争论,应该说,像两个平等的人一样争论,甚至,有时候,轻盈地展开了攻势。其次,他认为事情就此止步是不可想象的,这个观点,毫无疑问十足主观,但却有许许多多行动的经验作支撑,这些行动,尽管有好奇心的力量立即将它们促动,在某些情况下却会延迟,以至于到了似乎永远被人忘却的程度。即便假设挑明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对于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来说没有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那样具有颠覆性,在这几天里,安东尼奥·克拉罗不可能不或直接、或隐蔽地,向着对比这张脸和那张脸,这块痂和那块痂迈出一步。事实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转述了来电者的说话以后,安东尼奥·克拉罗对他的妻子说,这家伙说得这样肯定,以至于我想知道他说的故事是否是真的;如果我是你,我会从这件事里抽身出来,每天一百次地告诉自己,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直到把自己说服并且忘却这件事;你绝不会试图去联系他吗;我相信我不会;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恐惧;显然,情况非同一般,但也不至于到恐惧的程度;上一回,当我发现跟我讲电话的不是你,差点晕了过去;我能理解,听他说话就和听我说话一样;我想到的是,不,这不是想到的,而是某种感觉,仿佛一阵惊悸紧紧将我攫住,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感觉到,如果声音是一样的,其余的一切也该是一样的;并非一定如此,没有这样绝对的巧合;他却是这样说的;我们得证明这件事;我们怎么证明呢,把他叫到这里,你脱掉衣服,他也脱掉衣服,以便被指为法官的我,可以做出判决,或者根本无法做出判决,因为你们之间的相同是绝对的,而如果我从我们待在一起的屋子里走出去,须臾之后再返回,我将认不出你们谁是谁,如果你们俩中的一个离开了,从这里走出去,则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的是谁,你告诉我,是你还是他;你可以通过衣服来分辨我们;是的,假设你们没有互换衣服的话;放心,我只是说说而已,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你试想一下,根据外表而不是根据内在来做决定;你要安静下来;而现在我自问,基于你们两人完全相像的事实,他突然掷出一句,你们将在同一时间死去,这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断言,只是表达一个疑惑,一个猜想,仿佛问的是他自己;不管怎样,我不知道为什么破空而来这么一句,如果他没有别的意图;大概是为了让我印象深刻;这个男人是谁,他想从我们这里获得什么;我和你一样知道,他谁也不是,他什么也不要;他说自己是历史教师;应该是真的,他不会编造这个,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个有文化的人,至于给我们打的电话,我相信,如果发现这相似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从今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有这样一个幽灵般的存在在家里游荡,每当我看着你时,我都会觉得似乎在看着他;我们还处在震惊里,明天一切会变得简单,无数千奇百怪之一,又不是一只猫长了两颗头,一只小牛犊长了五只蹄,不过是一对分开生长的连体婴儿;刚才我说到了恐惧、惊慌,现在我发现感到的是另外的东西;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许是种预感;好的预感,还是坏的;只是一种预感,如同一扇关着的门后边有另一扇关着的门;你在发抖;看起来是的。埃莱娜,我们尚且不知道这就是她的名字,心不在焉地还了丈夫一个拥抱,然后蜷缩到沙发的角落里,闭上了眼睛。安东尼奥·克拉罗想逗她开心,用一个玩笑激励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一线明星,这个特图利亚诺可以做我的替身,我可以让他去拍那些危险的、或者让人讨厌的场景,自己却待在家里,没有人能注意到这偷天换日。她睁开眼睛,面色惨淡地笑了笑说,一位历史教师做替身当然颇值得一看,区别在于那些电影里的替身只是在被召唤时才出现,而这一位已经侵犯了我们的家庭;别再想这个了,读一本书,看看电视,让自己开心起来;我不想读书,更不想看电视,我去睡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当安东尼奥·克拉罗上床时,埃莱娜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假装相信她已经睡着,熄了灯,却知道自己也不可能立即入睡。他想起和入侵者之间令人不安的谈话,再度在他听到的话语里寻找隐秘的动机,直到那些词语,终究,和他一样精疲力竭,开始变得中性,丧失了它们的意义,仿佛已和这个沉默而绝望地反复念叨它们的人的精神世界断绝了联系,巧合的无限可能性,一模一样的人也会一起死去,他这样说过,还有,看向镜子的人虚拟的影像,从镜子里向外看的人真实的影像,接着是和妻子的谈话,她的那些预感,恐惧,夜晚渐渐深沉了,他自作主张地决定,这件事应该得到解决,并且尽快得到解决,无论好坏,无论将发生什么事,、我得去和他谈谈。这个决定欺骗了精神,瞒过了肉体的紧张,而睡眠,循着一条开阔的道路,轻轻地爬进身体,躺下安息。虽然所有神经都在反抗,埃莱娜努力装得一动不动,最后,她也终于因疲倦而睡着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她静静地睡在丈夫安东尼奥·克拉罗身边,仿佛从没有人离间他们,如果她没有陡然被自己的梦境惊醒,她多半可以继续这样睡到天亮。她睁开双眼,看着浸没在幽暗里的卧室,听着丈夫缓慢而持久的呼吸声,突然,她觉察到家里有另一种气息,有什么人闯了进来,有什么人在外边移动,也许在客厅,也许在厨房,也许此刻就在开往走廊的门背后,也许在任何地方,也许就在这里。她因恐惧而发抖,伸出手臂想要唤醒丈夫,但是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她。没有人,她想,不可能有谁在外边,都是我的想象,有时候梦境会从梦见它们的头脑里溜出来,于是,我们把它们叫做错觉、幻想、预感、征兆、来自彼岸的警示,那个呼吸着在屋里转圈的人,那个刚才坐在我的沙发上的人,那个躲藏在窗帘背后的人,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我脑海里的杜撰,这个直接向着我走来的人,用和我身边睡着的男人同样的双手触摸我,用同样的眼睛注视我,还将用同样的嘴唇亲吻我,还将用同样的声音对我说每天都在说的话,以及另一些,温柔的、亲密的话,关于精神、关于肉体,这只是一个杜撰,一个疯狂的杜撰,除此无他,一个从恐惧和焦虑里诞生的梦魇,而明天一切会变得正常,并不需要雄鸡歌唱来驱散噩梦,只需要闹钟响起,所有人都知道,在人们制造机器将自己唤醒的世界里,没有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结论是荒唐的,它既冒犯了理智,也违背了对逻辑的基本尊重,但是对这个整晚游荡在晦涩思考的混沌疆域的女人来说,这思考由一直在变幻着形状和方向的浓雾的碎片组成,该结论看起来无法回答、无可辩驳。对这些古怪的论断,我们甚至应该心存感激,它们让我们在痛苦的夜晚重新获得了一些宁静,即便是幻觉的宁静,并且赐予我们钥匙,让我们最终能,畅通无阻,却满怀迟疑地,进入睡眠的大门。埃莱娜在闹钟响起来之前睁开了眼睛,她关掉闹钟以便不把丈夫惊醒,她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让混乱的思绪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有序,向着一条最终会将它们结合为一个理性的、连贯的思索的道路前进,不再有无法解释的幽灵和太容易解释的幻觉。她不能相信,在所有或真或幻的怪兽里,竟然有一些可以吐火并且长着狮子的头颅、恐龙的尾巴和母山羊的身体,附体在失眠这个孱弱的魔鬼身上让她受罪;她不能相信自己受着——仿佛一种淫荡,而并非下流的欲望——另一个男人形象的折磨,这个男人,她不用脱去他的衣服就知道他的身体是什么模样,从头到脚趾,整个的他,因为在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完全一样的。她没有责怪自己,因为那些想法实际上并不属于她,它们是想象力的含混的果实,这想象力被暴戾和不同寻常的情感撼动,跳脱了固有的车辙,重要的是这一刻她清醒而警觉,又成为了她的思想和欲望的主人,而夜晚的幻觉,无论是关于肉体的,还是关于精神的,总是随着清晨最初的光明而消散,这些光明将重新整理这个世界,让它回到原初的轨道,并且再一次撰写万物的法典。已到了起床时间,她就职的旅游公司在城市那一头,每天早晨,在前往公司的途中她都在想,要是他们把她调到城中心的办公室就太妙了,而在这样的时刻,把该死的交通称作地狱一点也不过分,有人灵光一现想出了这个词儿,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国家。丈夫将继续再睡一到两个小时,他今天没有拍摄任务,而当前的工作,似乎已经接近尾声。埃莱娜轻手轻脚地滑下床,这悄无声息的技艺,对她来说虽自然而然,已经在十年的时间里日益完善,十年来她一直是位周到而忠诚的妻子。她在房间里无声地移动,从衣架上取下长袍披在身上,离开卧室走向走廊。这里就是夜晚的游客行走的地方,在进入房间、藏在窗帘背后之前,他曾靠近门缝呼吸,不,不用害怕,这不是埃莱娜的想象力的第二次邪恶的攻袭,而是她自己在嘲笑自己的欲望,如此琐屑、微不足道,就像此刻从起居室的窗户透进来的玫瑰色光线,昨晚她在起居室时,伤心得仿佛寓言里在大森林迷路的小姑娘。那里,是游客坐过的沙发,他坐在这里并非出于偶然,从所有他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里,如果他确实想休息,他选择了这一个,埃莱娜的沙发,仿佛为了和她一起分享它,又仿佛想要把它据为己有。不乏理由这样想,我们愈想要驱赶我们的想象,它们就愈会以寻找和攻击那些我们盔甲上有意或无意缺乏防护的地方为乐。有一天,这位急匆匆、需要赶时间的埃莱娜,会告诉我们为什么她也坐上了沙发,为什么在长长的一分钟内蜷缩在那里,为什么,虽然起床时如此坚定,现在却表现得仿佛被梦境再次拥入怀抱,甜美地安抚。同样,为了什么,在穿好衣服准备出发的时候,她打开电话簿,在一张纸上抄下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地址。她微微地打开卧室的门,丈夫似乎还在熟睡,但他的睡眠已逼近醒觉最后的门槛,因此,她可以走到床边,吻他的额头,并且说,我要走了,接着,她会收到他的亲吻,以及另一个人的嘴唇,天啊,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瞧她做的这些事,瞧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你迟到了吗,安东尼奥·克拉罗揉着眼睛说;我还有两分钟,她回答,然后坐到了床沿上;对那个男人我们该怎么办呢;你想怎么办;昨天晚上入睡之前,我想我应该去和他谈谈,但现在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要么我们向他打开门,要么我们向他关上门,我看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不管以何种方式,我们的生活已经改变,不会再回到从前了;这掌握在我们手中;但无论是我们,还是别的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已经发生的一切停止发生,这个男人的出现,是一个我们既不能扑火也不能擦除的事实,即便我们不让他进来,即便我们对他关上门,他依然会在门的那一边等着,直到我们无法忍受为止;你看问题太过悲观,也许,终究,一次简单的会面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他证明给我看他和我是相同的,而我则对他说,是的,先生,您说得有理,但是自那以后,我们就永远再见了,拜托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他将继续在门外头等着;我们不会给他开门;他已经进来了,他已经在你和我的脑海里了;我们终究会忘记的;也可能,但不一定。埃莱娜站起身来,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我已经迟到了,她往外走了两步,又问,你会打电话给他吗,你会安排见面吗;今天不会,丈夫用手肘微微支起身体,回答道,明天也不会,我会等待几天,也许保持冷淡和缄默并不是坏事,让这件事随着时间自行消逝;你知道该怎么做,再会。公寓的门打开又关上了,它们没有告诉我们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否正坐在门外的楼梯上,等待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再次在床上伸展四肢,如果,与妻子说的相反,生活真的没有改变,他将翻身到床的另一边,再睡一个小时,那些妒忌之人的断言似乎是真的,演员们需要很多睡眠,这是他们所过的不规律生活的结果,即便他像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一样很少晚上出门寻欢作乐。五分钟以后,安东尼奥·克拉罗就起床了,他并不习惯早起,但是,应该公正的说,当他的工作要求他这样做时,这个从各方面看起来无比慵懒的演员,会起得像清晨最早的云雀一样早。他从卧室的窗户窥看天空,不难预见这将是炎热的一天,然后走到厨房准备早餐。他思考着妻子说的话,他已经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了,但她的性情就是这样,太决断,也不完全是决断,而是拥有一种言简意赅的才能,把话说得简洁,致密,清楚,用四个词就能表达别人用四十个词都无法表达的意思,四十个词甚至都不能表达意思的一半。他不能确信自己刚才提出的就是最好的建议,等待一段时间再采取进攻,或者两人单独、秘密地会面,而无需任何可能事后嚼舌根的证明人,或者打一通简单的电话,让对方瞠目结舌、无从分辨、亦摸不着头脑。但是,他更怀疑的是自己的雄辩的能力,是否能够一劳永逸地,消灭这位该死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幻想,无论在当下还是将来,会在居住在这个家里的两个人之间造成心理的和夫妻关系的有害动荡,这动荡他已隐秘地炫耀过或者公开地激起过,比如,昨天晚上,埃莱娜便胆敢宣称,每一次我看着你的时候都会像看着他一样。事实上,只有一位道德根基被严重损毁的女人才会往自己的丈夫脸上掷出这样一番话,而意识不到它们包含的通奸意味,的确,这意味天真透明,但也十足露骨逼人。因此,虽然我们这样说会遭到他确定无疑、愤怒的否认,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大脑里转着一个念头,仅仅出于不走极端的审慎,我们才不将这个念头说成是马基雅维利式的,至少在它尚未展示其最终后果之前,从可能性上看,该后果多半是不容乐观的。这个想法,此刻还不过是大脑里的草稿,或多或少意味着——不论在我们看来如何可耻——去检验是否可能从这绝对的相似、对称、吻合当中——倘若这一点得到证实——通过运用精明和狡黠,获取某种个人优势,即是说,安东尼奥·克拉罗或者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能否找到一种方法从这桩买卖里捞到好处,虽然这买卖此刻看起来完全有悖于他的利益。如果眼下,我们不能期待这个主意的发明者向我们揭示,在他模糊的想象中导向最终目的的途径,毫无疑问它们是曲折多变的,那么,也别指望我们,他人想法的区区转译者和行动的忠实复制者,能够预言这初露端倪的计划接下来的步骤。然而,可以从这计划的胚胎里排除的是,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去做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替身,我们都赞同这种行为缺乏对智慧应有的尊重,要求一位历史教师成为第七艺术的浅薄无聊的践行者。安东尼奥·克拉罗啜下了最后一小口咖啡,另一个主意越过他的神经键,即钻到小汽车里,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居住的街道和公寓转转。人类的行为,虽然不再受控于天生的本能,却以如此令人惊骇的规律重复自身,以至于我们相信,无需夸张地说,承认这样一种假设是合法的,即一种新的本能正在缓慢但持久地形成,我们认为文化社会学是一个合适的词,这种文化社会学本能,基于重复的向性的变量,并且作为对相同刺激的应答,意味着在一个人身上产生的想法也会在另一个人身上产生。首先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戏剧化的装扮下来到这条街道,从头到脚身着深色服装,在一个明媚的夏季早晨,现在,安东尼奥·克拉罗也打算去对方的街道,全然无视裸着脸出现可能招致的接踵而来的麻烦,幸好,当他刮完脸,洗完澡并穿好衣服之后,灵感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他想起在衣橱的某一个抽屉,在一个空的雪茄盒里,作为职业生涯的感人纪念,存放着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五年前在喜剧《捷足未必先登》里扮演旅馆接待员时戴的假髭须。古老而智慧的谚语告诉我们,保存不需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物尽其用。通过值得嘉许的电话簿,安东尼奥·克拉罗很快就能知道这位历史教师的住址,电话簿与原先放置的位置相比略有些倾斜,仿佛被一双紧张地翻阅过它的手急匆匆地整理过。他在口袋记事本里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虽然今天他并不准备打电话,如果某一天他要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家里打电话,他希望能在他所在的任何地方做这件事,而无需依赖于他忘了收藏好、因此在必要时刻无处可寻的电话簿。他已经准备好出发了,脸上的假髭须,因为这些年来损失了黏性而不那么牢固,但也不用担心它会在关键时刻掉下来,路过那人的家以及粗略地一瞥只需要几秒钟时间。当他照着镜子黏贴髭须的时候,他想起五年以前,他不得不刮去天然的、装饰着鼻子和上唇之间的髭须,仅仅因为其轮廓和样式不符合电影导演的心意。现在,让我们准备好对付那位热心的读者——这位读者是那些天真但是无比机敏的男孩子们的直系后裔,在电影刚出现的年代,这些男孩子在座位上向着影片里的年轻人大叫,矿藏的地图藏在跌倒在他脚下的无耻而险恶的敌人帽子的饰带里——让我们准备好被他们警醒和谴责,仿佛一个不可原谅的失误,即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角色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和角色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行为却大不相同,前者需要进到商业中心去佩戴和摘除他的假胡子和假髭须,与此同时,后者却准备在光天化日之下,戴着胡须随心所欲地出门,虽然这胡子确实属于他,却并不长在他的脸上。这位热心的读者忘记了在故事里被反复提及的一点,正如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另一个自我一样,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也是,虽然在另一种意义上,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另一个自我。对于他如今戴着昨天尚且没有的髭须出门,同幢公寓或者同一条街上的邻居都不会感到奇怪,因为,即便发现了不同,他们也会说,他是为了拍电影才这样装扮的。坐在小汽车里,开着一扇车窗,安东尼奥·克拉罗翻看道路指南和地图,从中发现——我们已经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居住的街道位于城市的另一端,接着,在和一位邻居亲切地相互道了上午好之后,他发动了汽车。到达目的地需要花费大约一个小时,他将挑衅命运似的,三次路过那幢公寓,每隔十分钟一次,仿佛在寻找停车位,幸运的巧合有可能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走下楼来,但是,那些了解历史教师有怎样的任务需要完成的人们知道,此刻他正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勤奋地写作校长委托给他的那份申请书,仿佛他的未来取决于这场努力的成果。而可以肯定的却是,对此我们能够预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老师的一生中再也不会走进教室,无论是我们曾几次随他去过的那所学校的教室,还是任何别的教室。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安东尼奥·克拉罗看到了能够看到的一切,一条微不足道的街道,一幢似曾相识的楼房,谁也想像不到,在右侧的第二层楼,在无辜的帘幔背后,有着一个本质上讲并不逊色于海德拉(Hydra)的九颗头颅或者类似奇迹的诡谲存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否配得上一个超凡脱俗的形容词,仍旧是尚待阐明的问题,既然迄今为止我们都不知道这两个人里哪一个最先出生。如果特图利亚·马克西莫·阿丰索首先出生,则安东尼奥·克拉罗将拥有上述诡谲存在的令名,因为,由于他是后一个出生的,他的出现便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和海德拉一样,肆纵地占有一个不属于他的位置,这也是赫拉克勒斯杀掉她的原因。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在别的任何一个太阳系出生并成为电影演员,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平衡就不会被侵扰,但是在此地,在同一个城市,对一个远在月亮上的观察者来说,在几乎耳鬓厮磨的地方,一切混乱和失序都是可能的,尤其是那些最坏的混乱和失序,尤其是那些最令人胆寒的。您大概认为,因为我们认识他的时间更长,我们已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培养起某种特别的偏爱,但我们也得指出,从概率上讲,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头脑里盘桓的他第二个出生的无情可能性,和安东尼奥·克拉罗头脑里的一样多。因此,无论这个句法结构对敏感的眼睛和耳朵来说多么奇怪,应该说,将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而所缺乏的只是写下它们。安东尼奥·克拉罗没有再次假装驶过街道,在驶过了四个拐角以后,他摘掉了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髭须,他可不愿意让某个具有责任感的公民怀疑他的行为并且叫来警察,由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取道回家,在那里,他的下一部电影的剧本正等待着他的研究和注释。他将再次出门,在临近的餐馆用午餐,回家小憩一会儿,然后继续工作直到妻子下班。尚且不是主角,但他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届时会在城市的重要位置张贴的广告上,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虽然戏份不多,影评人将会对他这次扮演的律师角色大加赞美。唯一的困难在于,他在电影和电视里曾经见到数不胜数的形态各异的律师,法庭上风格多样的公共或者私人诉讼者,从言语温柔的到刚烈好战的,还有各种段位的滔滔不绝的辩护律师,对他们来说,被委托人的无辜说服并非最重要的事。他想创造一种新的刻薄类型,这个人,他的每个词语和每个动作都能使法官震惊,而他反驳的锐利,他毫不留情的推理能力,他超人的智慧则让陪审团无比着迷。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写在剧本里,但导演也许会允许剧作家向这个方向发展,如果制片人为他说几句好话。他得仔细想想。在他对自己低语说他得仔细想想的同时,他的想法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转移到了历史教师,他居住的街道、那幢房子、那些悬挂着帘幔的窗户,从那里,他又回想起昨晚上的电话,与埃莱娜的谈话,以及那些或迟或早都需要做出的决定,如今还不确信是否能从这个情况里捞到一点好处,但是,正如先头所说的,他得仔细想想。妻子比寻常晚了一些时候到家,不,她没有去购物,一切怪交通,在这样的交通里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一点安东尼奥·克拉罗再清楚不过,他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居住的街道,但这件事今天不宜提起,我确信她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埃莱娜同样也会缄口不言,她也确信丈夫不会理解她已做的那件事。 12 三天以后,清晨时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家里的电话铃响了。不是母亲因为思念而打的电话,不是玛利亚·达·帕斯因为爱情而打的电话,不是数学教师出于友打的电话,也不是学校的校长出于关心工作进展得如何而打的电话。哈罗,我是安东尼奥·克拉罗,电话那边说;早上好;也许这通电话打得太早了;请放心,我已经起床并且开始工作了;如果打扰到了您,我晚一些再打来;我正在做的事可以先放到一边,我也不会因此失掉头绪;开门见山地说,经过这几天的严肃考虑,我认为我们应该见面;这也是我的意见,两个人处在我们的情况下,不可能不愿意彼此认识;我妻子对此有些疑问,但最终承认事情不能就此罢休;是的;问题在于我们绝对不能同时出现在公共场合,成为电视和报纸新闻对我们来说没有一点好处,尤其是我,如果人们知道我有一个连声音都相同的酷肖者,那将会危及我的事业;还不仅是酷肖者;或者一位双生子;还不仅是双生子;我想要证实的正是这一点,即便,我得承认,我很难相信我们之间存在着您所说的绝对相同;澄清事实的权利掌握在您的手里;因此,我们必须得见面;是的,但是在哪里见呢;您有主意吗;一种可能是在我家里见,不大方便的是邻居们,比如,住在我楼上的女邻居知道我并没有出门,想想看,如果她看见我走进我已经待在那里的地方,会有什么发生;我有道具,可以乔装改扮;什么道具,一个假髭须;这还不够,因为她将会问你,即是说,将会问我,因为她以为是在跟我说话,我是否正在逃避警方的追捕;她和您这样熟稔吗;她是替我清洁和整理房间的人;我明白了,这样做确实有欠谨慎,此外还应考虑到别的邻居;是的;那么,我想我们应该在城郊见,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在田园里,没有人能看见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话;听起来不错;我知道这样一处所在,在出城三十公里的地方;在哪个方向;很难口头向您解释,我今天会给您寄去一张有着道路指示的草绘地图,为了保证您能收到信,我们四天以后见;四天以后是星期天,星期天和别的每一天一样合适;但为何要在三十公里之外;您知道这些城市,首先,要出城就会花去您很多时间,街道的尽头是工厂,工厂的尽头又是窝棚,更别说那些如今已经融入城市却对此尚未察觉的村镇;您描述得很好;谢谢,星期六我会打电话给您确认这次会面;很好;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让您知道;什么事;我会带武器;为什么;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如果您担心我会挟持您,或者为了带着这张我们俩共有的脸独自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而消灭您,我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带任何武器,哪怕一只水果刀也不会带;我没有怀疑您到这种程度;但是您却要带武器;小心提防,如此而已;我唯一的意图就是向您证明我是正确的,至于您说不认识我,请允许我反驳,我们处在相同的地位,确实您从未见过我,但是我,迄今为止,也只见过您扮演别的角色,扮演您所不是的那个人,所以这一点上我们是不相上下的;我们别争吵,我们应该冷静地见面,而不要提前发表任何战争宣言;我不会带武器;我的武器不会装弹药;那您还带着它做什么,既然它不装弹药;假装我在扮演我的又一个角色,一个被引诱入陷阱的人知道他自己能够活着离开,因为人们给他看了剧本,也即,一个电影剧本;在历史里正好相反,只有在事件之后才能知道;有趣的见解,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点;我也没有,不过是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么我们说定了,星期天见;我等您的电话;我不会忘记的,很高兴跟您谈话;我也是;再见;再见,向您的妻子致意。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样,安东尼奥·克拉罗也是独自在家。他跟埃莱娜说过要给历史教师打电话,但是他希望打电话时她不在场,事后他会把他们的谈话告诉她。妻子并没有反对,她说这样看起来不错,说她理解丈夫需要能在一场显然不会太容易的谈话里自由、放松地交谈,但是丈夫绝对无法知道的却是,埃莱娜从她工作的旅游公司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打给自己家里,第二通打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希望有幸能撞见丈夫和他正在通电话,这样,她就能够确信事情在向前推进,而这一次她同样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愈来愈明白的却是,在那么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我们只有扪心自问——为何我们总是做我们不知为何要做的事情——才能循着这个问题找到对我们行为的一种恰当的解释。出于一种信任和调解的精神,可以假设,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电话接通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妻子会不等回答便挂掉电话,显然她不会说,我是埃莱娜,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妻子,不会问道,我想知道您近来如何,这样的话语,在当前的情形下,如果并非完全不合时宜,也是有些唐突的,因为这两个人之间,虽然已经交谈过两次,并不存在足够的亲密,使得一个人很自然地对另一个人的精神和健康状况感兴趣,不能因为这些表达是日常用语就把它作为过分亲近的借口,这些日常用语,原则上并不强迫或者承诺任何事,除非我们想要我们的听觉器官适应于可能的言外之意的复杂疆域,正如在本书的其他章节,为了启蒙那些对话外之音比对话语意义本身更感兴趣的读者而详尽展示的那样。至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结束了与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谈话之后,他无限释怀地斜倚到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如果问这两个人里的任何一个,在他看来,到目前为止,谁在游戏里占据着主动,他将会倾向于回答,是我,虽然他毫不怀疑,另一个被这样问起的时候也会有足够理由给出同样的答案。他并不为见面选在离城市如此遥远的地方而担心,并不为知道安东尼奥·克拉罗将携带武器而不安,即便他确信,和对方信誓旦旦的相反,那支手枪,很有可能是支手枪,将是上了膛的。以一种他自认为完全缺乏逻辑、理性和常识的方式,他相信他将要佩戴的假胡须会在戴上以后保护着他,这个古怪的确信基于一个坚定的想法,即绝对不会在见面伊始就把它摘下,只有在过了许久之后,当双手、眼睛、眉毛、前额、耳朵、鼻子、头发的绝对的一致得到了毫无分歧的证实。他将带去一面足够尺寸的镜子,以便,在终于摘掉胡须之后,两张脸,一张挨着另一张,能够在镜子里做直接的比对,如此,眼睛可以从它们隶属的那张脸移动到它们有可能隶属的另一张脸,而镜子将宣布最后的判决,如果此刻所见的是相同的,剩下的一切也该是相同的,我想你们没有必要脱掉所有的衣服继续比下去,这里不是裸体主义者的海滩,也不是尺寸和重量的竞赛。宁静而充满自信地,仿佛这步棋从一开始就被预料到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投入工作,一边思考着,正如他对历史研究的大胆提议一样,人们的生活也可以从后往前讲,等待它到达终点,然后,一点一点地,回溯直至泉水的源头,一路上辨认小小的支流并航行其上,并且意识到,每一条支流,包括那些最狭窄和流量最小的,就它自己来说,也是一条重要的河流,而且,以这样一种徐缓、悠长的方式,关注水流的每一次闪耀,从水底上升的每一个泡沫,每一次陡倾的加速,每一回泥泞的悬置,以便到达故事的结尾,在所有瞬间的开头放置一个最终的结点,并且消耗被如此讲述的人生所真正经历的时间。我们并不着急,当我们沉默时,我们有这么多要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嘀咕着,继续工作。黄昏前,他打电话给玛利亚·达·帕斯,问她是否愿意下班后过来,她回答说好的,但是不能耽搁太久,因为妈妈的身体不大好,于是他对她说不用来了,家庭义务应该放在第一位,而她坚持说,至少去看看你,他同意了,说,至少我们见见,仿佛她是一个被爱着的女人,而我们知道她不是,或者她是而他并不知道,或者,他停在了这个词上,因为不知道如何诚实地结束这个句子,他将告诉自己怎样的谎言,怎样虚假的真理,的确,感动轻轻打湿了他的眼睛,她想见他,是的,有时候有人想见我们并且这样对我们说是很好的,但是揭露一切的眼泪——虽然已经被手背擦干——只是出现在他形影相吊的时刻,仿佛忽然之间,孤独比在最坏的时辰更加排山倒海地压来,玛利亚·达·帕斯来了,他们彼此亲吻脸颊,然后坐下来说话,他问她妈妈的病是否要紧,她回答说还好不要紧,只是随着年龄而来的病痛,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直到永远留下来;他问她假期什么时候开始,她回答说还有两个星期,但是她们很可能不会出门,这得看妈妈的病情。他又问银行里的工作进行得如何,她回答说还是老样子,一些日子要好过另一些。随后,她又问是否他觉得极其无聊,既然学校里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他回答说恰好不是,校长交给他一项任务,即起草一份递交给教育部的关于历史教学方法的申请书。她说,多么有趣,然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她问他是否有什么要对他讲,他回答说还没到时候,她需要多一点耐心。她说无论需要多长时间她都会等,她说晚餐后他俩在车里的对话,在他向她坦白说了谎之后,仿佛一扇门打开片刻又立即关上,但是她至少知道了,将他们区隔开的是一扇门而不是一堵墙。他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表示肯定,一边却想,比所有的墙更坏的是一扇没有钥匙的门,他既不知道哪里能够找到钥匙,甚至也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否存在。于是,由于他没有说话,她说,天晚了,我要走了;他说,别走;我必须走,妈妈在等着呢;抱歉。她站起来,他也站起来,相互对视着,和初到时一样彼此吻了吻脸颊,那么,再见,她说;那么,再见,他也说,到家以后给我个电话;好的;他们再次相互凝望,随后,她抓住他那只放向她肩膀的告别的手,甜美地,仿佛引领一个孩子一样,把他带入了卧室。 安东尼奥·克拉罗的信周五时到了。和地图一同寄来的是一张手写的便条,既没有署名也没有称呼,上书,我们下午六点见,希望您能毫不费劲地找到地点。笔迹并非和我完全一样,但区别很微小,主要存在于大写字母的写法,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沉吟道。地图展示了一条出城的道路,道路两旁,标示出两个相距八公里的村镇,在它们之间,一条向右的道路斜插入田野,直到到达另一个村镇,从图标看,这一个比前两个要小。从那里,另一条更狭窄的路径,将通向大约一公里以外的一幢房子。标记它的是“家”这个词,而不是一个最笨拙的手也能描画的粗糙图案,简单的草图,带烟囱的屋顶,屋子正面有一扇门和两扇窗户。在这个词上面有一个红色的箭头,排除了所有弄错的可能性,到此止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打开抽屉,取出城市和毗邻地区的地图,寻找并辨识出了那条相应的出城道路,这里坐落着第一个村镇,这里是达到第二个村镇前向右边斜插出去的道路,再往前是那个小小的村镇,唯一缺乏的是最后的那条小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又瞥了一眼手绘线路图,如果是一幢房子,他想,我就不必带镜子去了,所有的房子里都会有镜子。他原想象着在旷野里见面,远离好奇的目光,也许在一棵碧荫森森的大树掩映下,可终究还是安排在室内,就像两个相识的人那样会面,手里端着酒杯,还享用着干果。他自问是否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妻子也会前往,以便对比左边膝盖上的痂的尺寸和外形,丈量右前臂上的两颗痣之间的空间,以及一颗到上髁和另一颗到腕骨的距离,并且对他们说,别从我的视线里走开,否则我会将你们认错。他想不会,任何称得上男人的人都不会在赴一场暗涌着冲突,甚至是危险的约会时——只要想想安东尼奥·克拉罗绅士般地提醒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会携带武器就够了——还拖上自己的妻子,仿佛为了在出现哪怕最微小的危险信号时可以躲到她的裙子下边一样。他会一个人去,我也不会带上玛利亚·达·帕斯,这些混乱的话语脱口而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考虑到一名合法的妻子,和一段暂时的情感关系之间的深刻区别,前者佩戴着种种内在的权利和义务,而后者,无论上述玛利亚·达·帕斯的情感在我们看来多么坚定,这段感情的另一方却应该受到合理的,如果不是强制性的怀疑。除了那张手写的便条之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地图和手绘路线图放入抽屉。他将便条摊放在跟前,手握钢笔,尽力模仿对方的笔迹写下了整句话,尤其是那几个区别最大的首写字母。他继续写呀写,直到这句话占满了整页纸,最后,即便是最有经验的笔迹学者也无法辨认出最细微的仿造的痕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上一次对玛利亚·达·帕斯的签名的快速模仿完全不能与他刚刚完成的艺术作品相比。从今往后,只需要查明安东尼奥·克拉罗如何撰写大写字母A-D以及F-Z,然后学着模仿它们。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心里孕育着与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相关的未来计划,这个独特的事件,不过是满足了那从小就将他带向教书育人的公共职业的对研究的爱好。正如知道如何立起一只鸡蛋总可能有它的用处一样,同样也不能排除,对安东尼奥·克拉罗的笔迹的准确模仿也许会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生活里派上用场。古人曾教育我们,永远别说我不会喝这水,尤其——我们得加一句——当你没有别的水可喝的时候。这些想法并不属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我们无法仔细分析它们和他刚刚做出的决定之间存在的关联,某种我们不得而知的反思将他引向了这个决定。该决定展现了一种显而易见、不可避免的特质,因为,既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有了这张可以将他带向见面地点的路线图,还有什么比如下想法更自然呢——提前查清地点,研究其出口和入口——丈量其尺寸——如果这个表达被允许,并且通过这样做,获得避免在星期天迷路走失的并不渺小的额外优势。想到这次小小的旅行能够使他在几小时内暂时撇脱撰写呈递给教育部的申请的艰苦任务,不仅使他思想发亮,而且,以一种确实让人吃惊的方式,让他脸上朗照晴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属于那类甚至在独处时也能微笑的奇异人群,他的天性更倾向于忧郁,倾向于冥想,倾向于对人生之转瞬即逝的过分意识,以及面对由人类关系组成的真正的克里特迷宫时无法治愈的困惑。他没有办法正确理解一个蜂房的神秘功用,也不明白一条树枝为什么会在某个位置,以某种方式生发而出,既不太高,也不太低,既不太粗壮,也不太纤细,但他将这种理解的困难归咎于不懂得蜜蜂们活生生的遗传与姿态的交流密码,以及对或多或少盲目地循环于植物的高速公路之网的信息的涌流更大的无知,这些路径将深埋的根茎与覆盖满树的树叶相联系,后者或者在寂静里休憩,或者在风中摇曳。而他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的是,在交流的技术以几何级数发展、不断完善的同时,另一种交流,一种恰切的,真正的交流,从我到你,从我们到你们的交流,依然处于裹足不前的窘况,那幻觉里的坦露具有如此的欺骗性,事实上,无论在表达还是在隐瞒,交流的路径都同样迂回崎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或许不会介意成为一棵树,但是他做不到这一点,他的人生,以及所有活着的人和将要活着的人的人生,将无法体验植物界的至高无上的存在。至高无上,在我们想象里足如此,因为迄今为止,没有人读过由同一棵栎树撰写的自传或者回忆录。因此,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专注于他所在的世界的事物,这个男人们和女人们以或者自然或者做作的方式吼叫着、炫耀着的世界,别再去打扰树族们,那些植物病理学的灾难、电锯和森林火灾已经够它们受的了。同样还要专注于驾驶将他带往田野、带出城市的小汽车,这个城市是交流的现代性困境的绝佳典范,以交通工具和步行者的形式,尤其在这样的一天,星期五的下午,所有的人都出城准备度周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出了城,但不久就会回返。最坏的交通状况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那条路并不拥堵,很快他就能到达那所房子跟前,后天,安东尼奥·克拉罗将在这里等他。他把假胡须贴到脸上,细心地调整好位置,以便在穿越最后一个村镇时,没有人会叫他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并邀请他一同喝杯啤酒,如果,正如假想的那样,他前来探查的房子是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财产,或者是他租下的乡间宅邸,他的另一个家,电影配角演员过着奢侈的日子,而这在几年前还属于极少数人的特权。然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却担心通向房子的,如今呈现在他眼前的窄路没有别的用途,即这条路到那宅邸为止,附近也再没有其余的住宅,于是,那位出现在窗口的妇女会自问,或者高声问她的邻居,那辆车要到哪里去呢,我知道安东尼奥·克拉罗先生家里没有人,还有,那个男人的脸让我感到不快,只有要隐藏什么事情的人才会留胡子,虽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听不到她的话,他却有别的严肃理由忐忑不安。碎石路上几乎容不下两辆汽车,应该不会有太多车驶过这里。左边,一片多石的土地缓缓地向着峡谷倾斜,在那里,一排绵延不断的高树,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像是些白蜡树和杨树,标示出了河流的堤岸。即便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这样谨慎的速度行驶,为防前边出现另一辆汽车,一公里也很快就过去,现在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应该就是那幢房子。这条路继续向前,蜿蜒于两个重叠的山丘之上,并消失在了另一头,很有可能它会通向从这里看不见的另外的宅邸,终究,那位疑心的妇女关心的只是她居住的村镇附近的事情,在其疆界之外的一切并不引她注意。自屋前的广阔空地,有一条更为狭窄的道路倾向山谷,路面情况更糟糕,另一种到达这里的方式,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他意识到不能太过接近住宅,以免某个散步者或者牧羊人,因为这里倒像是个牧羊的所在,会敲响警钟,快来啊有小偷,然后很快会有警察赶到,如果没有警察,则会和古时候一样,出现一群武装着长矛和镰刀的邻人。他应该表现得像一个路过的游客,在此地驻足片刻欣赏风景,并且,既然他已经到了那里,便向着宅邸投去惊赞的一瞥,慨叹它那不在家的主人们,拥有坐享这般壮丽景致的幸运。住宅的建筑很简单,只有单独一层,典型的乡间样式,看起来经过颇具品味的修复,但依然不减荒废的迹象,仿佛它的业主并不常来,每次来也待不了太久。人们总是期待乡间宅邸的门口和凉台上栽满了植物,而这幢房子却很两样,只有一些半干枯的茎,一朵快凋谢的花,以及一株勇敢的天竺葵对抗着虚无。宅邸被一截矮墙与道路分开,屋子背后,两棵欧栗树在房顶上搭起了凉棚,从它们的高度和古老年岁不难猜测,在翻修以前很久它们就存在在这里了。一个僻静的处所,好深思者的理想之地,这些人爱自然如其所示的样子,无论是太阳还是雨水,炎热还是严寒,刮风还是岑静,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虽然一些天候让我们舒适,而另一些却正好相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绕着到宅邸的后边,那里曾经是花园,如今却只是一处缺乏防护的空间,被刺菜蓟和一团团野蛮的藤蔓侵犯,它们将一棵衰弱的苹果树窒息而死,还有一棵桃树躯干上布满地衣,以及一些醉心花,曼陀罗是它更文雅的名字。对于安东尼奥·克拉罗,也许对于他的妻子也是一样,一幢野外的居所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一种不时攻袭城市居民的田园之情,仿佛一根松松的麦秸,才擦到火柴就明亮地点燃,随即却变成一堆黑色的灰烬。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已经可以回到他位于二层的可以看到对街景致的公寓,等待那通会在星期天将他带回这里的电话。他钻进小汽车,沿着原路返回,为了向窗前的女士展示他的脑海里没有任何破坏别人房产的念头,他有意缓慢地穿过村镇,仿佛要在羊群间开辟道路,这些羊群习惯了走过街道,安静得如同在开着金雀花和百里香的田野里放牧。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觉得,哪怕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也值得去探寻一番从宅邸门前下降到河流的小径,但是转念一想,在这些地方愈少人看见他愈好。他也确信,星期天以后他再也不会回来此地,但是最好还是没有人记起这个留胡子的男人。在村镇的出口他加快了速度,几分钟以后已行驶在主干道上,还没到一小时他便已经走进了家门。他洗了个澡,从旅程的炽热里重新振奋起来,换了衣衫,端着一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柠檬饮料,坐到了书桌前。他不会继续写作呈递给教育部的申请,他将像个好儿子那样,打电话给母亲。他将问她近来如何,她会回答说很好,你怎么样;和往常一样,没有理由抱怨;我正在奇怪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来;抱歉,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假设这些话语,对于人类来说,就好像一群蚂蚁路遇另一群蚂蚁时触角轻快地相互触碰一样,仿佛在说,你是我们的人,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讨论严肃的事情了。你的那些问题怎么样了,母亲问;正在解决当中,请不用担心;什么话,仿佛我的生活里除了担心没有别的事可做;您不太在意这件事就太好了;那是因为你看不见我的脸;请放心,妈妈;你到我这里来我就放心了;那很快了;还有你和玛利亚·达·帕斯的关系,现在到了什么程度;很难解释清楚;你至少可以试试;事实上,我喜欢她并且需要她;旁人有因为更少的理由结婚的;是的,但是我知道需要是一时的,除此无他,如果明天我不再感到需要她了,那怎么办;那么喜欢呢;喜欢,对于一个独自居住的男人,有幸认识了一位亲切的,相貌美丽,身材姣好,以及,正如通常所说,心地善良的女性,喜欢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因此,你并不非常喜欢她;我不是说喜欢得很少,而是说喜欢得不够;你爱过你的妻子吗;不知道,我想不起来,已经过了六年了;六年时间并不足以忘掉太多;我以为我爱她,她一定也认为如此,但是终究我们都错了,这是最可能发生的事;你不想再和玛利亚·达·帕斯犯同样的错误;是的,我不想;为了你,还是为了她;为了我们俩;但是,从整件事来看,为了你更胜过为了她;我不是个完美的人,不让她受到我不希望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坏事的伤害就足够了,我的自私,在这件事上,还没有到不能同样维护她的程度;也许玛利亚·达·帕斯并不介意冒这个险;另一次离婚,对我是第二次,对她是第一次,不,妈妈,想都别想;一切最终会好起来的,我们不知道每个行动之外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是这样;为什么你用这种方式说话;什么方式;仿佛我们处在黑暗当中,而你突然打开灯又关掉;这只是您的印象;重说一遍;重说什么;你刚才说的;关于什么;重说一遍,我请求你;如您所愿,是这样;只说那两个词;是这样;和之前说的不同;怎么会不同;就是不同;好了,妈妈,请别胡思乱想,过多的胡思乱想不能带来精神的安宁,我说的那句话不过意味着认同,同意;这我自己也能弄明白,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会求助于字典;您别生气;你什么时候来;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很快;我们需要好好谈一次;您想谈多少次都行;我只想谈一次;谈什么;你别装作不知道,我想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所以请别对我讲你编好的故事,我希望你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不像是您说的话;这是你父亲常说的,你记得他吗;我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答应我你将坦诚相待,不耍计谋;我将坦诚相待,没有计谋;这才是我的儿子;让我们瞧瞧等我向您亮出第一张牌时,您会对我说什么;我想关于人生的一切我都见识过了;在我们没有谈话以前,保留着这个幻想吧;有这样严重么;到时候就知道了;请别来得太晚;也许就在下周的某天;但愿如此;吻你,妈妈;吻你,孩子。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放下听筒,然后,他让思绪任意徜徉,仿佛继续在同母亲讲话,词语们是魔鬼,我们以为嘴里只会说出于我们相宜的话,但是突然有一个词横空出世,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没有将它召唤至此,而且,因为它的缘故——我们事后却经常难以忆起它——谈话陡然改变了方向,我们最终肯定了之前被我们否定的事,或者正好相反,刚才发生的是这种情况最好例证之一,我并没有打算这样早就对母亲讲这个疯狂的故事,如果我曾真的考虑过这样做的话,而不知不觉地,在我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情况下,她便得到了我会将一切告诉她的正式承诺,现在,很有可能,她正在日历上做标记,在下周一上画一个十字,以防我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回去,我知道她,每次她标出来的日子都是我应该回去的日子,如果我未能成行,错误也在我不在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不感到不快,相反,他享受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解脱的感觉,仿佛突然间从肩膀上卸去了重担,他自问这么多天来严守秘密给他赢得了什么,而他却找不到一个正当的答案,从现在起,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千种解释,每一种都比另一种更合理,而现在他想的只是要尽快摆脱它,星期天就要和安东尼奥·克拉罗会面,离现在还有两天,他唯一的愿望是在星期一的早晨开着小汽车回家,向母亲摊开所有组成这个巨大谜语的纸牌,确确实实所有的纸牌,因为有一件事早就应该告诉她了,有一个男人和我如此酷似,连妈妈都会把我们弄混;而另一件他将不得不告诉她的,完全不同的事是,我和他见过面,现在我已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一刻,温柔地抚慰着他的短暂的慰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仿佛一种突然记起的疼痛,惊怖再度出现。我们不知道每一个行动之外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母亲这样说,而这个连外省的主妇都明白的寻常的真理,这个位列于无限名单上的微不足道的真理甚至不值一提因为它不会让任何人辗转难寐,这个属于所有人的,对所有人公平相待的真理,能够,在某些情况下,像最可怕的威胁一样使人饱受煎熬和惊骇。过去的每一分钟仿佛一扇打开的,要让那尚未发生的事物进去的门,我们把这尚未发生的叫做未来,然而,为了挑衅适才言谈的矛盾之处,正确的想法也许是未来只是巨大的虚无,未来只是被永恒的现在所吞噬的时间。如果未来只是虚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那么就不会存在所谓的星期天,它的不确定的存在取决于我的存在,如果我这一刻死去了,未来或者可能的复数的未来的一部分将被取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要得出的结论——为了让星期天真实存在,我必须继续存在——被电话铃声粗暴地打断。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打电话来询问,您收到路线图了吗;收到了;有不明白的地方吗;没有;本来准备明天给您打电话,但我想信件应该已经到了,因此我来确定一下会面的事;很好,我会在六点钟到达;关于横穿村镇,您不用担心,我会抄近道直接去房子那里,这样就没有人会因为路过了两个面孔相似的人而产生怀疑;可是小汽车呢;谁的小汽车;我的;没关系,如果有人将您错认为我了,他会以为我换了车,此外,近来我很少去那幢房子;好的;后天见;星期天见。挂掉电话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应该告诉他他会戴上假胡子。但是这也没关系,到达之后很快就会把它摘下来。星期天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13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把车停在宅邸对面、道路另一侧的时候,刚好是六点零五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小汽车已经停在那里了,靠着矮墙,接近大门入口。他们的汽车之间似乎隔着整整一个机械学的代际,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绝不会愿意把自己的车和类似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这辆交换。栅门开着,屋子的门也开着,但是窗户是紧闭的。他发现屋里有一个从外边几乎无法辨别的人形,但是从里边传出来的声音清楚有力,如同一个电影演员应有的声音,请进,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走上通往房间的四级台阶,停在了门槛。请进,请进,那个声音重复说,不要拘礼,虽然,在我看来,您不像是我正在等的那个人,我以为我才是演员,看来我错了。一言不发,并且无比小心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摘掉胡子,走了进去。这就是所谓的戏剧感,它让我想起那些突然窜出来,大叫着我在这里的演员,仿佛他们在场有什么要紧似的,安东尼奥·克拉罗一边说着,一边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从门口涌入的饱满的光线里。他们停下来相互注视。慢慢地,仿佛艰难地从不可能性的最深处抽身,惊愕浮现在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脸上,但并非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因为他早就知道将有什么发生。我就是给您打电话的那个人,他说,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您亲眼见证,当我说我们俩完全相同时,我并没有跟您开玩笑;的确,安东尼奥·克拉罗含含糊糊地说,这声音已经不像是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声音,因为您的坚持,我曾想象过,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相似,但我得向您坦白,我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准备,一幅我自己的肖像;既然您已经得到了证据,我可以离开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不,别走,刚才我请您进来,现在我请求您坐下和我谈谈,屋子有些凌乱,但这几张沙发还很舒适,我应该还有一些喝的东西,只是缺少冰块;我不愿麻烦您;没关系,如果我的妻子也来了,您将会受到更好的款待,但不难想象此时她的感觉如何,比我更加错愕不安,那是一定的;就我来说,我对此十分肯定,这几个星期以来经历的事我甚至不愿意它发生在最坏的敌人身上;请坐,您想要喝点什么,威士忌还是白兰地;我很少喝酒,但是既然如此,我还是要白兰地吧,只一小口,别太多。安东尼奥·克拉罗端过来一些玻璃细颈瓶和杯子,为客人斟上酒,又为自己倒了三指深不加冰的威士忌,然后在将他们分开的小桌子另一头坐下。我依然惶惑不已,他说;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现在,我只是在问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您是怎么发现的;我在电话里已经告诉过您了,我在一部电影里看见了您;是的,我想起来了,在那部影片里我扮演旅馆接待员;正是;后来,您又在别的影片里看见了我;正是;那么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如果我的艺名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并没有登记在电话薄里;在此之前,我还得想办法从无数出现在演员名单但没有指明所扮演角色的众多配角演员里分辨出您来;有道理;花了些时间,但是我找到了想要的;您为什么要费这番功夫;我相信任何处在我的地位的人都会做同样的事;我想是的,这件事太离奇了,让人不得不重视;我给电话薄里列出的姓桑塔-克拉拉的人打过电话;显然,他们告诉您不认识我这个人;是的,与此同时,其中一个人提到,这是第二次有人打电话去询问丹尼尔·桑塔-克拉拉了;另一人,在您之前,打电话去询问过我;是的;应该是个女影迷吧;不,一个男人;真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告诉我,那个男人似乎想隐藏他真实的声音;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伪装呢;不知道;也许只是和他对话的人的印象;也许;那您最终怎么找到我的;我给制片公司写了信;我很惊讶,他们竟然告诉了您我的地址;也告诉了我您的真实姓名;我还以为您是从与我妻子的第一次谈话里知道的;是公司告诉我的;关系到我自己,至少就我所知,他们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我在信里加了一段话,讨论配角演员的重要性,我想是这件事说服了他们;这段话更有可能产生相反的结果;无论如何,我得到了您的信息;于是我们见面了;是的,于是我们见面;安东尼奥·克拉罗啜了一口威士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白兰地浸湿嘴唇,两人互相凝视,又立即移开了眼睛。从依然开着的门里涌进来黄昏倾斜的光线。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把杯子放在一边,将两只手摊开在桌面上,绷直了手指,我们来比比吧,他说。安东尼奥·克拉罗又啜了一口威士忌,将他的手和前者相对称地放置,紧紧地压着桌面以便觉察不出它们在颤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事。两双手完全一样,每一条血脉,每一缕皱纹,每一根毛发,每一片指甲,一切相像得仿佛出自同一个模子。唯一的不同在于安东尼奥·克拉罗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金戒指。现在,我们来看看右前臂上的两颗痣,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站起来,脱掉外套放在沙发上,将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安东尼奥·克拉罗也站了起来,但他先去关上了门,并打开起居室里的电灯。外衣在搭到一张椅背上时,不可避免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是支手枪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是的;我以为您会决定不带手枪;它没有上膛;没有上膛不过是四个字而已;您想让我展示给您看吗,看起来您并不信任我;随您愿意吧。安东尼奥·克拉罗将手伸入外衣的一个内袋,将手枪拿了出来,这就是了。以快速而敏捷的动作,他取出空空的弹夹,拉开后膛,展示出同样空空如也的枪膛。您相信了,他问;我相信了;您不会怀疑在另一个口袋里还有另一支枪吧;那样的话手枪就太多了;如果我想要除掉您,那刚好是必要的数量;为什么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要除掉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呢;您自己将手指放在了伤口上,当您自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我本来准备离开的,是您叫我留下来;是的,但是您的离开什么也解决不了,不论在这里,还是在您家,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和您的妻子共寝时;我没有结婚;您将一直是我的化身,我的复制人,是一面我没有注视着的镜子里我自己永恒的影像,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事物;两颗子弹就可以在问题出现之前解决一切;是这样;但是手枪没有上膛;是的;而且另外的口袋里也没有另一支枪;完全正确;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原点,我们不知道在此之后会发生什么。安东尼奥·克拉罗已经将衬衫袖子捋了上来,站在他们彼此间隔的距离很难看清皮肤上的痣,但是,一旦他们走近灯光,这些痣便显现出来,清楚、准确、如出一辙。这就像科幻电影,在一个疯狂的哲学家的命令下,由克隆人们编剧、导演和扮演,安东尼奥·克拉罗说;我们还应该看看膝盖上的痂,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提醒说;我想不必了,证据已经足够,双手、手臂、脸、声音,我们俩的一切都是相同的,就只差脱得精光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些威士忌,盯着液体仿佛等待着从中升起某个主意,接着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呢,是的,为什么不呢;因为那会很滑稽,您自己才刚说证据已经足够了;滑稽,为什么会滑稽,无论是从腰部以上还是从腰部以下,我们,电影演员和戏剧演员们,做的唯一的事几乎就是脱光自己;我不是演员;您不用脱,如果您不愿意的话,但是我会脱,这不会损失什么,我已经太习惯了,而且,如果整个身体都是相同的,您在看着我的时候也是看着您自己,安东尼奥·克罗拉说。他迅速脱掉衬衫,接着是裤子和鞋子,然后是内衣,最后是袜子。他从头到脚都赤裸着,并且从头到脚,都是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因此,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觉得自己不应落后,觉得应该接受这个挑战,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也开始脱衣服,因为羞耻心和不习惯动作更为羞怯,但是,当他脱完以后,在胆怯里瑟缩着身体,却完全变成了电影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样子,唯一可见的区别是那双脚,他终于没把短袜脱掉。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意识到他们使用的任何语言都是完全无效的,并且被一种由羞辱和丧失组成的混沌的情感缚住,那丧失感驱逐了原本自然流露的讶异,仿佛这令人吃惊的相同让一个从另一个的身份里窃取了什么。最先穿好衣服的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站着,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但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说,请坐下,还有最后一点我想要跟您澄清,此后就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关于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问,一边迟疑着重新坐下;我指的是我们出生的日期和钟点,安东尼奥·克拉罗说着,从外衣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从皮夹里取出他的身份证,放在桌上递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后者迅速地瞟了一眼,归还了身份证并说,我在相同的日期出生,同一年,同一个月,同一天;您不会介意给我看看您的身份证吧;当然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证件递入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手中,在那里停留了十秒钟,又回到了主人手里,您现在满意了吗;还没有,我们还不知道出生的时辰呢,我的主意是,我们各自把出生的时辰写在一张纸上;为什么这么做;为了使那个后讲的人,如果我们选择那种方法的话,不至于屈服于从第一个人宣布的时间里减去十五分钟的企图;他为什么不加上这十五分钟;因为任何添加都将和第二个发话人的利益相冲突;一张纸并不能保证行动的严肃性,谁也没法阻止我写下,不过是举个例子,我在那天的第一分钟出生,即便这并不是事实;您可以撒谎;是的,但是我俩中的任何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不说真话,即便我们只是自己高声说出出生的时辰;有道理,这是正直和信仰的问题。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内心颤动,从最开始他就确信,这一刻终究会来临,只是没有想到是他自己促成了它的到来,撕开最后的封条,揭露唯一的区别。他早就知道安东尼奥·克拉罗会怎样回答,但还是问,我们告诉对方自己来到世界的时辰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要紧之处在于,我们会知道我俩中的谁,您或者我,是另一个人的复制品;在知道了事实之后,无论对谁又会有什么发生呢;关于这一点我毫无概念,然而,我的想象力告诉我——演员们也被赋予了某种想象力——至少,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复制品,他将不会生活得太舒服;那么,您准备好冒险了吗;完全准备好了;不要撒谎;我希望无此必要,安东尼奥·克拉罗不自然地微笑着回答说,一种牙齿和嘴唇塑造的表情,混合了无可分辨、相同成分的真诚和邪恶,天真和无耻。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自然,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抽签决定谁先说;不用了,我先开始吧,既然您已经说了这是个正直和信仰的问题,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那么您几时出生的;下午两点。安东尼奥·克拉罗一脸遗憾地说,我要早出生半个小时,或者,更精确地说,我在13点29分的时候向着这个世界探出了脑袋,很可惜,亲爱的,当您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所以您是我的复制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口咽下剩余的白兰地,站起来说,是好奇心将我带向了这场会面,现在它已经得到了满足,我也该离开了;伙计,别走得那么急,我们再聊一会儿,时间还不晚,甚至,如果您没有别的约会,我们可以共进晚餐,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餐馆,戴着您的胡子不会有被认出的危险;多谢邀请,但我不能接受,我们显然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我想您并不对历史感兴趣,而我在未来几年也不会再看电影;您是因为不是先出生的那一个而感到不快吗,即我是原创的,而您是复制品;不快不是个合适的词,我只是希望事情并非如此,但是不用问我为什么,无论如何我并没有丧失一切,至少我获得了一个小小的补偿;什么补偿;即您并不能向世界矜夸您是我们俩人里的原创者,并由此获利,如果我这个复制品没有在眼前提供必要的证明;我并没有打算四处传播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我是名电影演员,不是马戏团的怪物;而我是个历史教师,不是畸形学的表现;我们都同意这一点;因此,我们也没有任何再见的理由了;我想是的;接下来,我只能祝愿您在扮演这个您无法从中获利的角色时拥有最大的幸运,既然将不会有观众来给您喝彩,我也向您保证,这个复制品将远离科学的好奇心,无论它多么合法,亦将远离媒体的追捕,这种追捕同样合法,因为媒体以此为生,我猜您将会听到这句话,习惯渐成法律,如果事情不是这样,我可以向您保证《汉谟拉比法典》不会被制定;我们要远离彼此;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大都市,远离彼此并不是难事,此外,我们的职业相隔甚远,如果不是那部倒霉的电影,我永远不会知道您的存在,至于一位电影演员对一位历史教师感兴趣,这种事情的几率甚至无法用数学来解释;谁知道呢,存在着像我俩这样的两个人的几率是零,可我们还是在这里;我会试图想象我没有看过那部电影,那一部和之后的许多部,或者记得我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痛苦的噩梦,最后终于发现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相同,这有什么关系,坦白跟您说,现在我唯一真正关心的是,既然我们在同一天生,是否也会在同一天死;我不知道现在担心这个有什么意义;死亡总是有其意义;您似乎受困于一种病态的固执,您给我打电话时说过同样的话,但也同样的不明所以;那一次它们是脱口而出,就像那些未经召唤便潜入谈话的不合时宜的措辞;但这一次却不是;它让您感到不快了吗;完全没有;如果您听到刚才蹦入我脑海里的一个想法,就会对它感到不快了;什么想法;既然我们俩像今天我们证实了的那样相同,那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相同的逻辑会决定,您将要比我先死,不多不少比我早三十一分钟死去,而在这三十一分钟里,复制人将要取代原创者的地位,自己成为原创的那个人;希望您能好好地享受这拥有个人的、绝对的和独一无二的身份的三十一分钟,因为从现在起,您将不会再有别的这样的时辰;您真是太好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谢说。他精心地贴好假胡子,用手指尖轻巧地将它粘在脸上,他的双手已经不再发颤,他说了下午好,接着朝门口走去。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啊,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有的测试我们都做过了,除了一个以外;哪一个,安东尼奥·克拉罗问;DNA测试,它将分析我们的基因编码,或者,简单点说,以便任何人都能理解,那将是决定性的论证,最后的证据;想都别想;有道理,我们得手拉着手去基因实验室,以便他们削去我们的一片指甲,抽取我们的一滴血液,于是,当然,我们将知道这种相同是否不过是一种颜色和外部形状的偶然巧合,或者我们是否是一种双重的证据,我是说,原生的证据和复制的证据,证明关于这种事情的发生,不可能性是我们最后的幻觉;他们会觉得我们是畸形学的样本;或者马戏团的怪物;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再正确不过了;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我们总需要对某些事情看法一致;再见;再见。 太阳已经躲到了绕河另一岸的山峦身后,但是无云的天空明亮的光线丝毫没有减弱,只是天空的亮蓝调和于逐渐蔓延的苍白的玫瑰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发动汽车,调转方向盘进入横穿村镇的那条道路。他看向宅邸的方向,发现安东尼奥·克拉罗站在门前,但他继续往前开。没有道别的表示,这个没有,另一个也没有。你还要继续戴着这好笑的胡子吗,常识说;开上公路之后我就摘掉它,这是你最后一次看见我戴着它了,从今以后,我去哪里都裸着脸,谁愿意乔装改扮随他去吧;你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假设、预感;我承认我对你没有这么高的期望,您表现得很好,像一个男人;我就是一个男人;我没说你不是,但是往常你的脆弱总是在你的力量之上;因此,所有不屈服于自身的软弱的人就是男人了;那些能够控制自身软弱的人也是;这样的话,一个能够战胜女性脆弱的女人也是男人,也类似一个男人;在比喻的意义上,是的,我们可以这么说;那么,我得告诉你,常识有一种绝对沙文主义的表达自己的方式;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的天性如此;对一个只会提建议出点子的人来说可不是个好借口;我并不总是错的;这突如其来的谦逊倒很适合你;我可以变得更好,更高效,更有用,如果你们帮助我;谁;你们所有人,男人,女人,常识不过是一种随着潮汐起落的平均数;因此,是可预见的;是的,我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里最可预见的事物;所以你才在我的车里等着我;是我再次出现的时候了,甚至可以指责我为什么迟了这么久;你什么都听见了;从开始到结束;你觉得我来和他谈话是做错了吗;这取决于如何理解对和错,并且,这是无关紧要的,既然你身陷的处境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这是唯一的方法,为了结束这件事;什么结束;我相信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是想对我说,你造成的整个混乱将就此结束,你回到你的工作而他回到他的,你回到你的玛利亚·达·帕斯身边,不管这段关系持续多久,他回到他的埃莱娜身边,或者无论她叫什么,而且从现在起,我既不会再见你也不认识你,这是你想要对我说的么;没有理由不这样做;有许多理由不这样做,相信我;这取决于我们自身;如果你松开引擎,小汽车会继续向前走;那是因为我们正在下坡;即便我们行驶在水平的道路上,它也会继续向前走,当然在一段更短的时间内,这叫做惯性,你应该知道,虽然它无关于历史,或者,现在再一想,我相信正是在历史里惯性才尤为突出;别对你不明白的事高谈阔论,一盘象棋可能在任何时候被打断;我说的是历史;我说的是棋;好吧,就照你说的,棋手之一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独自继续这盘棋,甚至没有必要玩弄诡计,因为无论怎样他都会赢,不管他走的是黑棋还是白棋,因为他的对手是他自己;我从桌边站起来,离开了屋子,我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那里还有三个棋手;我猜你想说其中之一是那个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有他的妻子,还有玛利亚·达·帕斯;玛利亚·达·帕斯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你的记性真不好,我的朋友,你似乎忘记了,你是以她的名义进行的调查,或迟或早,或者是从你这里,或者是从别人那里,玛利亚·达·帕斯将知道她在不知不觉中卷入的这场阴谋,至于演员的妻子,假设她现在还没有采取行动,明天她有可能变成胜利的女皇;对常识来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想想我几个星期前对你说的话,只有拥有诗人般想象力的常识才能发明出车轮;你并不完全是这么说的;无论怎样,我现在就这么说;如果你并不总是觉得自己有理,你将是个更好的伙伴;我并没有总觉得自己有理,当我犯错时,我总是赶在头一个承认;也许吧,但你脸上的表情仿佛一个才刚遭正义的最可怕的误判的受害者;那么马掌呢;什么马掌;我,常识,同样也发明了马掌;以一位诗人的想象力;马族们将很愿意发誓这是真的;好了,好了,我们已经在幻想的翅膀上了;现在你准备做什么;打两通电话,一通打给我母亲,告诉她我后天去看她,另一通打给玛利亚·达·帕斯,告诉她后天我将去看望我的母亲,并在那里待上一个星期,你瞧,没有比这更简单,更天真,更熟悉和更具有家庭气息的事了。就在此时,一辆小汽车急速超车,司机用右手打了个招呼。你认得这家伙吗,他是谁,常识问;就是和我谈话的那个人,安东尼奥·克拉罗,也即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就是我所复制的那个原创的人,我还以为你能认出他,我不能认出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看见我就和看见他一样;可你戴着这样一把胡子;光顾着说话,忘了把它摘下来了,好了,我现在看起来如何;他的车比你的要高级,高级多了;转眼就消失了;他急着去跟他妻子讲我们的会面;有可能,但也未必;你是一个执拗的怀疑论者;我只是那种被你们叫做常识的东西,因为你们想不出更好的名字;车轮和马掌的发明者;在诗意的时刻,只在诗意的时刻;可惜它们不会太多;当我们到了以后,把我放在你住的那条街街口,如果方便的话;你不想上楼休息一会儿;不,我更愿意让我的想象力开始工作,因为我们将会十分需要它。 14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在常识刚进入汽车时对它说,那是它最后一次看见他戴假胡子了,并且,从那以后,他将裸着脸四处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谁愿意乔装打扮随他去吧,这是他斩钉截铁的话。而彼时在疏忽大意者看来不过是由正当的不耐烦促发的情绪化宣言——宣言者刚刚遭受了一系列艰难的考验——终究,出乎我们意料,却是一颗孕育着未来结果的行动的种子,仿佛给敌人派发的战书,因为早知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在我们继续前进之前,花费几行的篇幅分析我们即将描述的行动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短暂的旅程里向常识宣布的那些决定之间存在的不易觉察的矛盾,于故事的和谐是颇有裨益的。快速浏览上一章的最后几页,立即就能看出在多种不同的表达之间存在着基本的矛盾,面对常识审慎的怀疑主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首先,他要结束关于两个酷肖者的这件事,其次,他确信安东尼奥·克拉罗和他不会再见面,最后,作为对最后一幕的一种天真描述,他说他已从桌边站起来,离开了屋子,不再在那里了。矛盾正在于此。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如何能够确信,他已经不在那里了,确信他走了出去,离开了棋桌,如果,我们看见他一边咽下早餐,一边冲向最近的文具店,买下一个厚纸板做的盒子,他将通过邮局,把之前用来乔装打扮的假胡子放在盒子里寄给安东尼奥·克拉罗。也许某一天安东尼奥·克拉罗会需要改装,但这将是他的事,和那个曾经摔门出去并宣称永不再回来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毫不相关。两三天之后,当安东尼奥·克拉罗在家里打开盒子,看见这副他立即就认出来的假胡子时,他不可避免地会对妻子说,你瞧,这看起来是副胡子,其实是封挑战书;妻子会问,你又没有敌人,如何会收到挑战书呢。安东尼奥·克拉罗立即回答说,没有敌人是不可能的,敌人并不是因为我们想有敌人而出生的,而是生自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即想要我们成为他们的敌人。比如,在演员团体里,那些拥有十行台词的角色,令人沮丧地经常激起只拥有五行台词的角色的妒忌,而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因为妒忌,接着,十行台词的角色进阶到二十行,而五行台词的角色不得不满足于七行,于是这片领地就像施了肥一样,孕育起繁茂、旺盛、天荒地老的敌意。那么这副胡子,埃莱娜会问,在这一切里扮演怎样的角色;这副胡子,我那天忘了告诉你,正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与我见面时戴的那副,他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坦白说,我甚至感谢他想出了这么一招,试想,如果有人看见他横穿村镇,并且将他错认为我,麻烦就会由此滋生;你要拿它怎么办呢;我可以将它连同一张气势汹汹的便条一起寄回去,教那个爱管闲事的人老实点,但是这样做可能卷入一场以牙还牙的纷争,其结果难以预料,你知道它怎么开始的,但却从不知道它将如何结束,此外,我还需顾忌我的事业,现在我的角色已经有了五十行台词,如果一切顺利,还可能更多,正如剧本承诺的那样;如果我是你,我就撕掉它,把它扔到门外,或者将它烧掉,虫子死了,毒液也就消失了;没有那么严重;此外,我觉得这副胡子并不适合你戴;别开玩笑;这只是一种说法,我知道的是,我的精神被扰乱了,身体也同样不得安宁,因为知晓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虽然我一直拒绝相信你们真相似到了那种程度;我再跟你说一遍,相似是绝对的,完全的,我们的身份证上的指纹都一模一样,我对比过了;只是想想它就让我晕眩;别糊涂了,吃片镇静剂吧;我已经吃过了,自从那个男人打来电话以后,我一直在服用镇静剂;我没有注意到;因为你不怎么关心我;这不是真的,如果你悄悄地吃药,我怎么能知道呢;抱歉,我有些紧张,但是没关系,它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我们会甚至想不起这个该死的故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得决定如何处理这让人厌恶的毛发;我将把它和我在那部电影里戴的假髭须放在一起;保存曾经戴在另一个人脸上的胡子对你有什么好处;问题就在于此,的确,人是另外一个人,但脸却是同一张脸;不是同一张脸;是同一张;如果你想让我发疯,你就继续说你的脸是他的脸吧;拜托,请安静些;此外,你将如何自圆其说,一边要保存这副胡子,仿佛它是一个纪念品,一边又把它叫做由敌人的手寄来的挑战书,当你打开盒子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没有说它来自一位敌人;但你是这样想的;有可能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我不确信敌人是一个合适的词,那个男人从未做任何对我不利的事;他存在着;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正如我的存在对他一样;我猜,并不是你去找他的;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你不会的,如果你听从我的劝告;我知道情况并不让人高兴,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发怒;我没有发怒;你就差从眼睛里喷出火来了。出人意料的是,从埃莱娜眼里涌出的不是火焰,而是泪水。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丈夫,跑到卧室里,尽可能用力地摔上了门。任何一个有些迷信,并且亲眼见证了我们刚才描述的可悲的婚姻场景的人,都会不失时机地将这场冲突的原因归咎于那副假胡子产生的恶劣影响,安东尼奥·克拉罗坚持要将它和那标志着他的演艺事业开端的道具髭须一起保存。更有可能的是,这旁观者会假作同情地摇着头,以神谕的方式说道,谁把敌人请进家门,之后就不要抱怨,你已经被警告过了,但你没当回事。 在离此地超过四百公里的地方,在他少年时代的卧房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准备入睡。星期二早晨,当他驶离城市以后,一路上都在和自己争论,是否要向母亲透露已发生的事,或者与此相反,缄口不言才是最谨慎的做法。在行驶了五十公里后,他决定最好将事情和盘托出,一百二十公里后他为自己居然有这种想法感到愤怒,二百一十公里后他想象一种轻巧的解释和轶事的语调也许足以满足母亲的好奇心,三百一十四公里后他斥责自己愚蠢并说难道你是头一天认识她么,四百四十七公里后,当他将小汽车在家门前停下,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此刻,他一边穿上睡衣,一边心想这趟旅行是一个严重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不应该离开公寓,而应该待在自己小小的保护壳里,耐心等待。显然,这里没人能找到他,但是——这样说并非为了冒犯卡洛琳娜夫人,她无论在外形还是在道德方面都不该获得此种比较——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却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狼嘴的粗心大意的麻雀,不顾后果地一直往陷阱里飞。母亲并没有问话,只是时不时带着期待的表情看他一眼,随后又慢慢地把眼睛移开,仿佛在说,我不想饶舌,但是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如果你认为可以什么都不讲就从这里离开,想都别想。躺在床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反复思索着这件事,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母亲和玛利亚·达·帕斯不一样,后者满足于,或者让他相信她满足于他给出的任何解释,后者并不介意为了,如果需要的话,揭示真相的那一刻而等待一生。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母亲,当她在把餐盘放在他的面前,当她帮他穿好外衣,当她递给他一件洗好的衬衫,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在对他说,我并不期待你把什么都告诉我,你有权保守你的秘密,但是有唯一一个不可更变的例外,即那决定着你的生活、你的未来和你的幸福的秘密,那些秘密是我想要知道的,也是我的权利,你不能否定这个权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关上了床头灯,他随身带了几本书,但今夜的精神不适宜阅读,至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毫无疑问会将他甜美地带入睡眠半透明门槛,却因为太过沉重而留在了家里,同样放在床头柜上,书签标记出讲述图库尔蒂·尼努尔塔一世[1]那章的开头部分,这位历史人物,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在基督出现之前的公元前十三世纪到公元前十二世纪之间权力达到了鼎盛。轻掩着的卧室的房门,在阴影里慢慢地打开。托马尔科图斯[2](Tomaretus),家里养的狗,走了进来。它是来看看这位只是偶尔出现在家里的主人是否还在。它中等身材,浑身漆黑如墨,不像另外的一些狗,近看的时候更接近灰色。这个奇怪的名字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给起的,这就是有一位博学的主人的后果,他不会给这动物起一个它可以毫不费力地通过遗传基因获得的名字,比如菲耶尔、皮洛托、苏尔坦或者阿尔米兰特,这些名字一代代地继承和传递,与此相反,他给它起了一个据说生活在一千五百万年以前的一只狗的名字,根据古生物学家考证,这只狗是其同类的“化石的亚当”,这些四足动物可以跑,可以嗅,也可以抓自身的跳蚤,并且,就像在朋友之间一样,时不时的才会咬人。托马尔科图斯不会在这里流连太久,它将蜷缩在床脚下睡几分钟,然后起来逡巡整个屋子,看看一切是否正常,最后,在夜晚剩余的时候,它将警觉地陪伴在女主人身边,除非它不得下楼来朝院子里吠叫几声,中途在它的碗里喝点水,并将一条腿举入天竺葵的花圃或者迭香丛中。在晨曦初露时它将再次回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房间,它将确认地球的这一边什么也没改变,这就是犬类们最期待的事,即没有人离开家。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醒来时,卧室的门将是关上的,这表明母亲已经起身,而托马尔科图斯已经随她出去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看了看表,对自己说,还早呢,只要这最后的、朦胧的睡眠还在持续,他的顾虑就被放到了一边。 如果一个邪恶的精灵向着他耳语,此刻,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正发生在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家里,或者,更确切和公正地说,发生在安东尼奥·克拉罗疲惫的大脑里,他一定会蓦然惊醒。镇静剂帮了埃莱娜的大忙,瞧她睡着的样子,呼吸均匀,面容恬静,漫不经心得像个孩子,但是她的丈夫却并非如此,他整夜没有睡好,一再地思考着假胡子的事,自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它寄给他用心何在,又梦见他们在乡间宅邸的相会,内心痛苦地醒来,有几次浑身被汗水湿透。今天不会如此。夜晚和此前的夜晚一样充满敌意,但晨曦却是拯救者,如同所有的晨曦。他睁开眼睛等待着,愕然发现自己正在窥视某种即将爆炸,并且确实突然爆炸的东西,一簇火花,一束让光线填满卧室的闪电,他想起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谈话开始时说的话,我给制片公司写了信,这是对他之前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您是怎么终于找到我的。他像那些看见新大陆的海员们一样满意地微笑了,但是发现的激昂喜悦不会持续太久,这些清晨的想法总是带着出产时的缺陷,仿佛我们才发明了一台永动机,而我们刚一转身,它就停了。电影公司里最不缺少的就是索要演员照片和亲笔签名的信件,那些电影明星们,只要还受着大众的宠爱,每个星期能收到几千封这样的信,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可能会收到,而不是他们真的收到了,他们甚至不会花时间哪怕瞥上一眼,因此才有制片公司的那些职员,从搁板上取下被索要的照片,放在信封里寄出去——信封上有印刷好的致辞,对每个人都一样——并且催促道快点,已经晚了,下一封信谢谢。显然,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并非电影明星,如果某一天,电影公司同时收到三封索要他照片的信件,那可是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此外,不能忘了这些信件是不会被保存的,随后,毫无例外地,它们都将被送入碎纸机,所有的渴望和激情都湮灭为一大堆无法识别的可怜的碎屑。然而,假设为了不丢失公众对于其演员的哪怕最小的一点钦慕的证据,制片公司的档案管理员受命登记、整理和规范地分类这些信件,我们难免要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写的那封信对安东尼奥·克拉罗有什么用,或者更确切地说,那封信如何能够帮助他在这复杂、离奇、闻所未闻的两个男人彼此相同的事件里找到一条出路,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条出路。应该说,正是这不切实际的,随即被事实的逻辑摧毁的期望,让安东尼奥·克拉罗生气勃勃地醒来,而如果这种情绪还有些残存的话,那也是由于一个渺茫的可能性,即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提到的信里关于配角演员重要性的段落被认为足够有趣,使得这封信获得了跻身档案柜的殊荣,甚至,谁知道呢,它还引起了某个市场专家的注意,对这位专家来说人的因素并非完全无关紧要。在内心深处,我们看到的是向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自尊心提供最微小的满足的需要,通过一位历史教师的手笔,首肯航空母舰上见习水手的重要性,即便在整个绕地航行里他们所做的事不过就是将铜器擦得锃光瓦亮。这一点如何足以让安东尼奥·克拉罗决定今天早晨去公司查询那封寄自一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信,显然是富有争议的,既然他很可能无法找到他迫切幻想的东西,但是,在生活的某些时刻,一种要从犹豫不决的沼泽里抽身的急切需要,一种要做点什么事的急切需要,不管这件事是什么,哪怕它是无用和多余的,是我们仅有的意志力的终极证明,就好像透过门缝窥看我们被禁止涉足的领域。安东尼奥·克拉罗已经起床了,万千小心地不要吵醒妻子,此刻他半躺在客厅巨大的沙发上,下部电影的剧本摊放在膝头,这将是他去制片公司的理由,虽然他从未需要给出什么理由,在这个家里也从未被盘问,一个人的良心不安时就会这样,剧本里有一处疑问我得去澄清,当埃莱娜出现时他将这么说,至少是缺了一句对白,不然读起来毫无意义。实际上,当妻子走进起居室时,他已经睡着了,但他的目的并没有完全落空,她猜想他起床是为了研究角色,有这样一些人,对于责任的急切意识让他们永远处于不安的状态,仿佛每一分钟都在失职,并且因此对自身倍加苛责。他突然惊醒,嘟嚷着解释说,昨天晚上睡得不好,而她问他为什么不回到床上去,他说在剧本里发现了一处错误,只有到制片公司才能解决,而她说这并不需要他急着赶过去,可以午饭后再走,现在先去睡会儿。他坚持己见,她放弃主张,只是说,就她自己而言,她倒愿意再钻到被窝里去,两个星期以后假期就开始了,你将会看到,因为这些药片,我会睡得愈来愈久,那将是天堂般的日子;你不会在床上度过假日的,他说;我的床就是我的城堡,她回答,在它的城墙后面我很安全;你需要看医生,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应该能理解,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脑袋里同时想着两个男人;我想你说这话不是认真的吧;就你说的意义上讲,当然不是认真的,此外,你得承认,对这样一个男人心怀妒忌是十足荒唐的,这个人我甚至都不认识,并且,按照我的意愿,永远也不必认识。这是安东尼奥·克拉罗坦白他不是为了剧本假想的错误而去公司的最好时机,他去是恰恰是为了,如果可能的话,阅读占据他妻子头脑的第二个男人所写的信件,虽然可以合理地假设——鉴于人类大脑习惯的作用方式,总是预备着滑入某种形式的谵妄——至少在最近这些烦躁的时日里,那第二个男人已经赶过了第一个。然而,这样的一种解释,除了需要安东尼奥·克拉罗已然混乱的大脑做出过多的努力之外,只能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并且,很可能不会被埃莱娜充满理解地接受。于是,安东尼奥·克拉罗只是回答说他没妒忌,如果妒忌那就太愚蠢了,并说他只是担心她的身体,我们应该利用你的假期,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他说;我更想待在家里,况且,你还有这部电影要拍;还有时间,并不着急;即便如此;我们可以到乡下的宅邸去,我会请镇上的人打扫花园;那里的荒僻让我窒息;那我们去别的地方;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更愿意待在家里;这是另一种荒僻;但是在这里我感觉好些;如果这是你真正想要的的话;是的,这是我真正想要的。两人默默地吃完了早餐,半个小时以后,埃莱娜已经走在了上班路上。安东尼奥·克拉罗并不赶时间,但依然很快就出了家门。钻进小汽车时他想,他将开始进攻。他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进攻。 很少有演员出现在制片公司的办公室,而这次,应该是第一回有演员来问起一封来自仰慕者的信,虽然这封信和别的不同,罕见地没有索要照片和签名,只问了演员的住址,安东尼奥·克拉罗并不知道信里说了什么,他以为它只想得到他的住址。如果不是有幸认识一位曾和他在同一个学校念书的主管,安东尼奥·克拉罗的使命不会如此轻易地完成,后者张开双臂迎接他,和往常一样说,瞧,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儿来了;我知道有一个人写了封信来询问我的地址,我想看看这封信,他说;这些事不归我负责,但我会找个人来帮助你。他向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简要解释了需要什么,几分钟以后,一个年轻女子微笑着前来,说了句已经准备好的话,上午好,我非常喜欢您在上一部电影里的表演;非常感谢;您想要知道什么;我想要找一封由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人写的信;如果是一封索求照片的信,那它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不保留那些信件,如果留着它们的话,我们的档案柜早就爆炸了;就我所知,他询问了我的地址,并且发表了一通让我感兴趣的评论,我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这个人叫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位历史教师;您认识他吗;也认识,也不认识,我是说,我听人说起过他;这封信是多久前写的;大约在两三个星期以前,我也并不确定;我们可以先查查来信登记,虽然,老实说,这个名字我完全没有印象;是您负责登记吗;不是我,是一位正在休假的同事,但是这样一个名字不可能不引发议论,如今叫特图利亚诺的人可不多;我想是的;请跟我来,女子说。安东尼奥·克拉罗告别了老友,跟在女子身后,没有感到任何不快,她身材苗条,洒着高级香水。他们穿过一间很多人正在工作的房间,其中有两个人看见他走过时羞涩地微笑,这显示出——虽然也存在相反意见,它们受到古老的等级偏见的辖制——的确也是有人关注二线演员的。他们走进一间被书架环绕着的办公室,每一层搁板上都放着大开本的登记簿。一本尺寸相同的册子摊放在那里唯一的一张桌子的桌面上。这像是在重建历史,安东尼奥·克拉罗说,看起来像一份中央登记办事处的档案;的确是份档案,但是临时档案,当桌上的那本登记簿写满以后,其余的登记簿里最古老的一本将被扔进垃圾桶,这和登记处并不完全一样,后者保留一切事物,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和我们刚才走过的房间相比,这是另一个世界;我想,即便在最现代的办公室里也能找到和这里相似的地方,仿佛一只生锈的锚,拴在过去身上而于当前毫无作用。安东尼奥·克拉罗留意看了她一眼,说,自从我进到这个房间以后,已经听您说过许多有趣的想法了;您这样认为吗;我是这样想的;也许这就像一只麻雀出人意料地开始像金丝雀一样歌唱;这个想法也让我高兴。女子没有答话,她从登记簿上翻过了几页,从三个星期以前开始,在右手食指的引导下浏览一个个名字。第三个星期过去了,第二个星期也过去了,又到了这个星期,我们停在了今天的记录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名字没有出现。您大概是弄错了,女子说,那个名字没有在登记簿上,说明那封信,如果真的写过,没有进到这里,也许在半路丢失了;我已经劳烦您做了太多工作,浪费了您的时间,但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讨好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再往前回溯一个星期;好的。女子又翻过了一些纸页,叹了口气。第四个星期索要照片的信件格外多,从星期一浏览到星期六颇需一些时间,但是让我们向着天空伸出双手,感谢上帝让那些和更重要的演员相关的请求在另一个装备有电脑的部门里进行,和查询这成堆成山的为群众演员准备的卷册的方法毫不相似。安东尼奥·克拉罗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可爱的女子正在进行的寻找工作他自己也能做,意识到他应该提出代替她做这事,尤其是因为所登记信息的基础特性——它们不过是一张写着姓名和地址的表格,任何人都会在一本电话簿里遇到——并不牵涉最低程度的机密,也不需要任何审慎让它们回避外部人员探寻的眼睛。女子感激地笑了笑,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她说不能闲站在一旁看着他工作。几分钟后,相应的册页翻过去,已经到了星期四,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还不见踪影。安东尼奥·克拉罗不安起来,开始责怪自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他自问这封该死的信对他有什么用,即便它最终出现了,而且,他找不到答案证实这种尴尬处境的正当性,就连他的自尊心,像一只贪婪的猫一样,前来寻找的小小的满足,也迅速变成了羞耻。女子合上登记簿,很遗憾,那个名字不在这里;我得请求您原谅,为这么点小事让您费了许多工夫;如果您这么想读到这封信,那就不是一件小事,女子慷慨而温和地说;据说信里有一段我会感兴趣的文字;什么文字;我并不确定,我想应该是关于配角演员对电影成功的重要性,大约如此。女子做了个生硬的动作,仿佛记忆从身体里将她猛烈地晃动,她问道,关于配角演员,您是说;是的,安东尼奥·克拉罗回答道,不愿相信还存在着一线希望;但那封信是一个女人写的;一个女人写的,安东尼奥·克拉罗重复说,感到头脑忽然眩晕了一下;是的先生,一个女人;那么它后来怎样了,显然,我指的是那封信;第一个阅读到它的人觉得它完全是违背规则的,于是跑去通知了他前任的部门主管,而这位主管又把材料交到了管理部门;然后呢;它再也没有回到服务部,要么被锁进了保险箱,要么被董事长秘书的碎纸机碾了个粉碎;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呢;两个问题都很要紧,或者是因为这段文字,或者因为董事会并不看好这样一种开始同时在公司内外,以及在全国流传起来的可能性,一封为配角演员要求平等和正义的联名请愿书,那将是电影工业的一次革命,试想整个社会上较低阶级的,属于配角的人们重新掌权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您提到了一位部门的前任主管,为什么是前任;因为,由于他天才的直觉,他升了职;那么,那封信已经没有了,消失了,安东尼奥·克拉罗无精打采地嘟嚷道;原件,是的,但是我保存了一个备用的副本,一个复制品;您有一个副本,安东尼奥·克拉罗重复说,与此同时,他感到刚刚窜过他身体的震颤并非由第一个词,副本,而是由第二个词,复制品引起的;当时,那个意见在我看来如此独特,我决定小小地违反一下人事部门的规定;而那封信,您带在身边吗;在我家里;啊,在您家里;如果您想要一份它的复印件,我会毫无犹豫地给您,终究,这封信真正的收件人是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而您是他合法的代言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现在,请允许我再说一遍,很高兴认识您并和您谈话;我也有不好的时候,今天您正赶上我心情好,或许是因为今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罗曼司里的人物;什么罗曼司,什么人物;这不重要,我们回到真实生活里来吧,抛弃那些幻想和虚构,明天我会把信件复印一份,通过邮局寄到您家;我不愿意这么麻烦您了,我可以到这里来取;千万别,如果被人看见我递给您一封信件,试问这个公司里的人会怎么想;会危及到您的声誉,安东尼奥·克拉罗问,嘴边泛起坏坏的微笑;比这还糟,她打断说,会危及到我的工作;抱歉,我一定显得很失礼,我不是有意让您不高兴;我想您也不是,您只是搞混了词语的意义,这种事经常发生,唯一有价值的是那些过滤器,随着时间和听觉的连续它们会编织进我们的身体;怎样的过滤器;有点像一个过滤声音的筛子,词语们,在经过的时候,会把沉渣留下,为了知道词语究竟想要传达给我们什么信息,需要小心翼翼地分析这些沉渣;似乎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正好相反,所有必需的操作都是瞬间完成的,仿佛在电脑里一样,但是它们中的一些不会绊倒另一些,一切有条不紊,直奔目的,通过训练就能做到;或者一种自然的天赋,仿佛拥有绝对听觉;倒也不必如此,耳朵只要能够听得见词语就行,灵敏之处存在于别的地方,但是别以为到处都是玫瑰,有时候——就我来说,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我回到家里仿佛身体的过滤器堵塞了似的,真可惜那从外边冲洗我们的莲蓬头不能从里边把我们打扫干净;我得出的结论是,这只麻雀唱得不像金丝雀,而像一只夜莺;我的上帝,这里可是沉渣泛起,女子叫了起来;我想再来见见您;我猜也是,我的过滤器刚才告诉我了;我是认真的;但还不够;我甚至不知道您的名字;您为什么想知道呢;别生气,人们在相见时习惯于介绍自己;当有理由这样做时;而现在却没有理由这样做吗,安东尼奥·克拉罗问;真诚地说,我认为没有;如果我再次需要您的帮助呢;很简单,请我的主管把这一次帮助过您的那位女职员叫来,虽然更有可能前来接待您的是我那位正在休假的同事;那么,我再也联系不到您了;我会兑现诺言,您会收到那个想知道您地址的人写的信;如此而已吗;如此而已,女子回答道。安东尼奥·克拉罗前去向老同学道谢,攀谈了一会儿,最后问,那位接待我的女职员叫什么名字;玛利亚,为什么问起她;说真的,我再一想,也没有为什么,我现在也不比刚才知道得更多;你刚才知道了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1] 图库尔蒂·尼努尔塔一世,中亚述时期的国王,公元前1245年-公元前1208年在位。 [2] 托马尔科图斯,犬类的祖先。 15 这样的算术很容易做。如果有人对我们说他写了一封信,可信上却签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只有两种假设可选择,要么是这第二个人在第一个人的请求下写了这封信,要么是那第一个人,为了某种安东尼奥·克拉罗不知道的原因,伪造了第二个人的姓名。就是这样。无论如何,考虑到信封上寄件人的地址并不是第一个人的地址,而是第二个人的地址,制片公司的回信显然是寄送给她的,考虑到在看过回信以后,所有后续行动都是由第一个人进行的,与第二个人决然无涉,从这个事实里得出的结论,不仅符合逻辑,而且显而易见。首先,显然、确凿、清楚无疑的是,双方都同意制造这场神秘的书信事件;其次,因为安东尼奥·克拉罗同样不知道的原因,第一个人的真实目的将会保密到最后一刻,而且他做到了。反复琢磨着这些初步的推断,安东尼奥·克拉罗消磨了三天时间,直到收到那位谜一般的玛利亚迟到的信件。和复印件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话,但没有签名——我希望它能派上什么用场。这正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此刻要问自己的,在此之后,我该如何做呢。然而,必须得说,如果我们将语言过滤器或筛子的理论应用在当下,我们将觉察到一种堆积物、一个剩余、一种残存,或者按照同一位玛利亚青睐的说法,一些沉渣——这位玛利亚,安东尼奥·克拉罗为了他自己才知道的什么原因,先把她叫做金丝雀,接着又叫做夜莺——这些沉渣,我们说,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分析它们的各个步骤,将会揭示一种意图的存在,这意图也许尚不精确,尚且混沌,但我们可以以脑袋担保,它将不会浮出水面,如果信末的署名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意思是,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有一位男性密友,两人共同谋划了这个曲折的陷阱,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将会仅仅撕掉这封信,认为它不过是与问题的实质——即让他们相互靠近,但照此下去,极可能又会将他们彼此驱散的绝对同一性——无关紧要的细节。可惜,这封信的署名是个女人,玛利亚·达·帕斯是她的名字,而安东尼奥·克拉罗,由于在演艺生涯里从未扮演过迷人的引诱者,或者粗鄙下流的角色,尽其所能从生活中获得某种平衡性的补偿,虽然并不经常取得有益的后果,正如我们才刚偶然见证的那段和制片公司女职员的轶事一样。需要澄清的是,之前所以没有提到他的这些情色的嗜好,只因它们与当时叙述的事情无关。然而,既然人类的行动,通常来说,取决于来自我们一直所是的本能主体各个主要和次要节点的冲动的汇集,同样也取决于,很显然,无论多么艰难,我们依然能够引入行为动机里的一些理性因素——既然在上述行动里,纯洁和肮脏同时出现,忠诚和推诿分庭抗礼——我们将无法公正地对待安东尼奥·克拉罗,如果我们不能哪怕暂时地接受,关于他展现出来的对信件签名的明显兴趣,他无疑会给我们提供的这样一种解释:即想要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这封信智力上的作者,和他以为的这封信的实际作者,玛利亚·达·帕斯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这属于一种自然的、非常人性化的好奇心。我们已经足以认识到,犀利和目光长远是安东尼奥·克拉罗并不缺乏的品质,但事实上,即便在犯罪学领域声名显赫的最精明的调查者也难以想象,在这个诡谲的案件里,与所有的证据,尤其是所有书面证据相反,这封信精神的作者和实际的作者是同一个人。有两种不言自明的假设需要考虑,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于前者,第一种是他们仅仅是朋友,第二种是他们仅仅是情人。安东尼奥·克拉罗倾向于后一种假设,首先因为它更相似于他通常参演、但仅限于见证的电影里的情感阴谋,其次,正因为第一个理由,他发现自己已经轻车熟路,并有了已经撰写好的脚本。是时候问问埃莱娜是否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是否在这些天里,安东尼奥·克拉罗费心告诉了她对制片公司的造访,在登记处的寻找,以及和那位聪明而芳香的女职员玛利亚的对话,他是否向她展示了,或者将要向她展示署名玛利亚·达·帕斯的那封信,是否,终究,作为妻子,他将让她参与这场危险的、思维的起伏动荡。回答是否定的,三倍的否定。信是昨天上午收到的,而那一刻,安东尼奥·克拉罗唯一关注的,便是寻找一个没有人能找到它的地方。它就在那里,夹在一本《电影史》的书页里,这本书将不会再唤起埃莱娜的兴趣,因为,在他们刚刚结婚的头几个月,她已经十分好奇地读过它了。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安东尼奥·克拉罗迄今为止除了对这件事翻来覆去冥思苦想之外,没有制订出让人满意、名副其实的行动计划。然而,我们享有的特权——即知晓直到这个故事最后一页将要发生的事,除了那些在未来尚待发明的以外——让我们可以预言,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明天将打电话到玛利亚·达·帕斯的家里,只是为了看看是否有人在家,别忘了现在是夏季,我们正处在休假期,但是他将不会说一个字,从他的嘴里将不会溜出任何一点声音,绝对地沉默,以免让话筒的另一方产生困惑,将他的声音混淆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伪装成后者别无他法——从而对当下的事态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分钟以后,在埃莱娜下班回家之前,同样也是为了看看是否有人,他将给历史教师家打个电话,但这一次他将不乏说辞,安东尼奥·克拉罗已准备好了一番演讲,无论电话那头有人在听,还是他必须对着答录机讲话。以下就是他将要说的,以下就是他正在说的,下午好,我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您一定想不到我会打电话,如果不是这样那才叫我吃惊呢,我猜您不在家,也许到外省享受假期去了,很自然,我们正处在休假的季节,无论如何,不管您在家还是不在,我都要请求您帮我一个大忙,请您在回来之后立即给我打电话,我真诚地觉得我们还有许多东西可以相互倾诉,我相信我们应该再次会面,不是在我乡间的宅邸,那儿确实太远,而是在别的地方,一个幽僻之处,在那里能避开于我们无益的好奇的目光,我希望您能同意,给我打电话最好的时间是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星期六和星期天除外,但是,请注意,只到下个周末为止。他没有补充一句,因为从那时候起,埃莱娜,也就是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是否跟您提起过,将待在家里,那是她的假期,无论如何,虽然我并不忙于参拍电影,我们也不会外出。这无疑等于坦白了她并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由于此种境况下毫无信任可言,一个理智而镇定的人不会将夫妻间的秘密和盘托出,尤其考虑到形势的严峻。安东尼奥·克拉罗,事实证明他思维的敏锐并不逊色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觉察到如今已经互换了角色,从现在开始,需要乔装打扮的人是他,而那一开始看起来仿佛历史教师毫无来由的,迟到的挑衅,即邮寄给他那副假胡须,如同邮寄给他的一个耳光,终于有了一个目的,它诞生自一种预见,宣布了一种意义。无论安东尼奥·克拉罗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要在什么地方见面,必须伪装自己的都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而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就像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戴着假胡须到这条街道上试图窥看安东尼奥·克拉罗和他的妻子一样,安东尼奥·克拉罗也将会戴着这假胡须到玛利亚·达·帕斯居住的街道去探究她是怎样一个人,也将戴着这假胡须尾随她到银行,甚至有几回尾随她到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公寓附近,他将这样在必要的时期内做她的影子,直到正在被写下和将要被写下的文字的强迫性力量被以另外的方式安置。说了这些后,不难理解安东尼奥·克拉罗起身去打开衣柜的一个抽屉,里边有一个盒子存放着许久以前曾经装饰过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髭须,这个伪装的道具显然不能满足当下的需求,在这个空的雪茄盒里,几天以前,同样放入了安东尼奥·克拉罗即将使用的那副假胡须。同样在许久以前,地球上有一位被认为具有无穷智慧的国王,有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哲学灵感击中,断言说——假设以他帝王的庄重——太阳底下无新事。对这样的话决不可太过当真,以免当我们周围的一切都转变了,而太阳也不是原来那一个时,我们还在说着它们。然而,人类的行动和姿态从来没有太大的变化,不仅从以色列的第三位国王开始,也从那极远古的一天开始,当一张人类的脸第一次在池塘匀净晶亮的水面照见了自己,并想,这就是我。此时,此地,已经过去了四五百万年,原始的姿态还在单调地重复自身,全然不顾太阳和被太阳照亮的地球的转变,如果我们还需要什么加以证实,只需看看这一刻,在浴室匀净晶亮的镜子面前,安东尼奥·克拉罗如何以同样的小心、同样的精神专注,校准着那副曾经属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假胡须,甚至怀有同样的恐惧,和好几个星期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另一间浴室,面对着另一面镜子,在自己脸上画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髭须时感受到的一样。然而,他们比其共同的荒蛮的祖先更缺乏自信,他们没有被天真的诱惑怂恿着说,这就是我,因为自那时候起,恐惧已经改变了很多,而疑惑改变得更多,此时,此地,代替坚定的确信,唯一能从我们嘴里说出的是一个问题,这个人是谁,而这个问题,即便再过四五百万年或许也找不到答案。安东尼奥·克拉罗摘下胡须,放入雪茄盒,埃莱娜不会晚归,她因工作而筋疲力尽,比寻常更加沉默,她在屋里到处走动仿佛这不是她的家,仿佛家具们都很陌生,仿佛它们的转角和边缘都没有认出她来,并且,像热心的看门狗一样,在她经过时威胁地朝着她低声吠叫。丈夫的一句话也许就能改变状况,但我们已经知道,无论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是丹尼尔·桑塔-克拉拉都不会说这句话。也许他们不愿意说,也许他们不能说,命运的所有理由都是人性的,绝无仅有的人性的,而那位,基于前车之鉴,无论用散文还是用诗歌提出相反观点的人,并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请原谅这个大胆的意见。 第二天,埃莱娜出门以后,安东尼奥·克拉罗拨通了玛利亚·达·帕斯家的电话。他并未感到特别的紧张或兴奋,沉默将是他的盾牌。接电话的声音黯然沙哑,有一种正从疾病里康复过来的人犹犹豫豫的脆弱,虽然,从各种迹象来看,是一位已经有些年纪的妇女,但听起来不像个老太婆——或者年长的女士,这个称呼更要委婉些——的声音那么衰弱。她并没有说太多话,谁呀,找谁,请回答,谁呀,谁,真是没礼貌,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也不得安宁,然后就挂断了电话,但是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虽然没有运行在一线明星的太阳系里,却有一只敏锐的耳朵,能够听出人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因此,他不太费劲就推断出,这位年长的女士,要不是位母亲,就是位祖母,要不是位祖母,就是位婶婶,除了一种激进的例外——这种例外与当今的现实无涉——即流行文学里因为对主人的爱而终身不嫁的老女仆。显然,只是因为手段问题,他还没有确认那个家里是否有男人,一位父亲,一位祖父,某位叔叔,某个兄弟,但是安东尼奥·克拉罗不会太在意这样的可能性,既然,无论从哪一点来看,无论健康或疾病,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都不会以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身份,而是要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身份出现在玛利亚·达·帕斯的跟前,而这个伪装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情人,即便不会畅行无阻,至少可以享受被默契认可的关系所带来的好处。如果我们问安东尼奥·克拉罗,根据他所持有的目的,他更倾向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和玛利亚·达·帕斯之间实质上是哪种关系,是情人呢,还是朋友,毫无疑问他会回答我们,如果他俩之间只有友谊,他对此的兴趣会不及他俩是情侣关系的一半。如您所见,安东尼奥·克拉罗制订的行动计划,不仅在目标的定位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并且开始获得了之前缺乏的动机的坚定,虽然此种坚定,除非我们的解释犯了严重的错误,似乎来自个人报复的邪恶念头——这种报复,当下的、呈现于我们眼前的形势既未允诺,也未以任何方式证明其正当性。的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曾经正面挑衅安东尼奥·克拉罗,当他一言未发地——而这也许是最糟糕的——给后者寄去了那副假胡须,但是只需依靠一点常识事情就能到此为止,安东尼奥·克拉罗可以耸耸肩,对他的妻子说,这家伙太愚蠢了,如果他以为我会被他激怒,那就大错特错,帮我把这个脏东西扔到垃圾箱里,如果他顽固不化继续胡来,你就打电话叫警察,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不幸的是,常识并不总在被需要时适时出现,而它一时的缺席,经常引发许多重大的戏剧和最可怕的灾难。宇宙并没有如其应当那样被缜密设计,证据便在于,造物者将那颗照亮我们的行星称作太阳。如果行星之王的名字叫做常识,我们将看到如今人类的精神会受到怎样的启蒙,将会怎样发光,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因为,没有人会否认,我们所说的月亮的光芒,并非是月亮的光芒,而一直是,也仅仅只是,太阳的光芒。值得深思的是,自人类说话和有文字以来之所以产生那么多关于宇宙起源的理论,是因为它们一个个都悲惨地失败了,虽然隔那么一段时间就有人颇难以服人地主张当前流行的某个理论,以及这个理论的若干变种。然而,让我们回到安东尼奥·克拉罗。显而易见,他想要尽可能快地认识玛利亚·达·帕斯,一种强迫症式的复仇,因为错误的理由进入了他的大脑,而且,正如您将确信无疑觉察到的,无论在地下还是在天上,都没有力量可以让他退却。自然,他不能去到她居住的公寓门前,询问每一个出来或者进去的女人,您是玛利亚·达·帕斯吗,也不能将自己交托给命运的偶然性,比如,一次、两次、三次地走过她居住的街道,并在第三次时对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一个女人说,看您的容貌像是玛利亚·达·帕斯,我终于能够结识您了,您想象不到我有多高兴,我是电影演员,我的名字叫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请允许我邀请您喝一杯咖啡,就在街对面,我相信我们将有很多话可以谈,这胡子,啊,这胡子,祝贺您这样精明,未曾受骗,但我请求您不要惊慌,安静些,当我们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可以毫无危险地摘下它,您将会看到在您面前如何出现了一个您熟识的人,我猜想甚至是亲密的,而且,毫无妒意地说,如果他此时也在此地,我也会同样祝贺他,我们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可怜的女人将在这神异的变形前瞠目结舌,这个变形,在叙事的这一刻很难解释,必要的是时刻记着这个基本的、指导性的观念,万物皆需要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时辰,既不要推搡,也不要将手臂伸过那些先到者的肩头,不要尖叫着,我在这里,即便如下假设不能被完全忽视,即如果时不时的,我们让它们挤到前边,仅仅因为它们失掉了自己的次序,也许某些潜在的恶就会失去部分的毒性,或者像烟一样在空气里消失。这思考和分析的流溢,这让我们驻足的,反思与分延的欢喜的挥霍,不会让我们失去对寻常现实的注目,即在内心深处,在内心深处,安东尼奥·克拉罗唯一关心的只是,那位玛利亚·达·帕斯是否值得,是否真的值得他所做的这么多工作,如果她是一位不迷人的女人,瘦得像电线杆,或者正相反,如果形体过于庞大——无论是哪种情况,我们急着说,只要爱情存在,就不会有多大的障碍——我们会看到丹尼尔·桑塔-克拉拉飞快地转身,正如从前经常发生的那样,那些用信件约定的会面,那些荒唐的策略,天真的识别,我右手将擎着一把蓝色的小阳伞,我的扣眼儿里将别着一朵白色的花,而最终却既没有小阳伞也没有花,也许其中的一个人在约定的地点徒劳地等待,或者是没有任何人在那里等待,花朵被仓促地扔进下水沟,而小阳伞遮住了那张终究不愿意被看见的脸。然而,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用不着担心,玛利亚·达·帕斯是一个年轻、美丽、优雅的女人,身线窈窕,性格温柔,最后一个特点,无论如何,不是测验里的决定因素,因为那从前决定着小阳伞和花朵命运的标准,如今也并没有特别青睐温柔这种特质。然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如果他不愿意一小时又一小时逡巡于玛利亚·达·帕斯家门前的街道,等待着她的出现,而邻居们自然的怀疑将带来致命、危险的后果,他们很快就会打电话给警察局,报告说出现了一个可疑的留胡子男人,此人显然来者不善。因此,他必须求助于理性和逻辑。最有可能的是,玛利亚·达·帕斯也要工作,有一份规律的职业和规律的出入时间。就像埃莱娜。安东尼奥·克拉罗不愿意想到埃莱娜,他反复对自己说,一件事和另一件毫不相关,与玛利亚·达·帕斯之间的事不会威胁到他的婚姻,甚至可以将前者仅仅称为一次任性,男人们据说很容易屈服于这种任性,如果,在当前的情况下,更精确的词语不是报复、雪耻、报仇、解恨、惩罚、厌憎、复仇,也不是最糟糕的一个,仇恨。我的上帝,多么荒唐,这一切要到何处为止,那些人们多么幸运,从未见过自己的副本站在眼前,从未受过收到一个装着假胡须的盒子这样傲慢的羞辱,盒子里甚至没有一张写着亲切或诙谐字句的便条来缓和他的震惊。这一刻安东尼奥·克拉罗大脑里闪过的想法将展示,和最基本的理智相悖,一个被卑劣的情感统治的大脑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强迫良知与它们同谋,狡猾地迫使它让最坏的行动和最好的理由协调一致,并让这行动和理由相互正名,在这种双面游戏里获胜的或者失败的总是同一个人。安东尼奥·克拉罗刚才的念头——对我们来说难以置信——是卑鄙地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情人骗上床,这个行动,除了回复一个耳光以更响亮的耳光之外,也将是,其目的有多荒唐,为他的妻子,埃莱娜,受到侮辱的尊严进行报复的最激烈的方式。即便我们努力请求,安东尼奥·克拉罗也不知道如何向我们解释,他的妻子遭遇的是怎样异常的侮辱,只有依靠一种新的、同样令人骇异的侮辱才能为其雪耻。他既已打定了主意,一时间便无事可做。值得嘉许的是,当他想起玛利亚·达·帕斯和埃莱娜一样需要工作,想起她们规律的职业和特定的出入时间,他竟能回到被打断的推论。与其在街上来回踱步,期待着一次几乎不可能的偶然相逢,不如早早就到那里去,躲在不为人注意的地方,等待着玛利亚·达·帕斯出门,然后尾随她去她的单位。还有更简单的事吗,您会说,然而,这是个多大的错误。首要的困难在于,他并不知道玛利亚·达·帕斯出门以后,将要朝左转还是朝右转,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考虑到她选择的方向和他停车的位置,他窥伺的地点会在何种程度上妨碍或者有利于接下来的尾随,不要忘了,而这是另一个并不更小的困难,她可能有自己的小汽车停在公寓门口,如此,他将没足够的时间跑向自己的汽车,汇入车流而不让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最有可能发生的是,第一天他将一无所获,第二天,他在一方面受挫却在另一方面侥幸成功,相信侦探们的保护神,为他的执拗而感动,将在第三天,帮助他在追踪的艺术上获得完美的、决定性的胜利,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的确这个问题没有前两个已经解决的难题那么棘手,但却在实施的过程中要求相当的精明和自发性。除了工作需要,或者拍摄清晨场景,或者拍摄地点远离城市,让他不得不很早爬出舒适的被窝,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如您所见,喜欢在埃莱娜出门上班后再在床上赖上一两个小时。因此,他必须得为不同寻常的早起发明一个很好的借口,这早起不是一天,而是两天,甚至三天,而如我们所知,现在正是工作的间歇期,他正在等待电影《对迷人小偷的判决》开拍,在其中他将扮演一位助理律师。如果对玛利亚·达·帕斯的调查能在一天以内结束,告诉埃莱娜将和制片人开会并非完全是个坏主意,但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目前看来是十足渺茫的。另一方面,他进行调查的日期没有必要是连续的,仔细一想,就他行动的目的来说,那样甚至会很不方便,因为一个留胡子的男人连续三天出现在玛利亚·达·帕斯居住的街道,除了,如我们之前所说,唤醒邻居的怀疑和警戒以外,还将引发古老的童稚梦魇——因此也就是双重的创伤——即便我们无比确信,电视机的发明已从现代儿童的想象里一劳永逸地抹去了那位留胡子的男人对一代又一代天真孩童所代表的可怕威胁。沿着这个思路,安东尼奥·克拉罗很快得出了结论,在得知第一天能够发现什么之前,无需为假设里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焦急。因此,他将告诉埃莱娜明天要去制片公司参加工作会议,我最迟得在八点钟到那里;这样早啊,她感到奇怪,却也没有特别注意;只能是这个时候,导演中午就要离开去机场;那好吧,她说,然后转身进了厨房,关上房门,以便决定晚餐做什么。她有大量的时间,但她想独自待着。几天前她曾说过她的床就是她的堡垒,她同样可以说厨房是她的碉堡。灵敏和轻悄得如同一位迷人的小偷,安东尼奥·克拉罗打开了衣橱里放着道具的抽屉,取出假胡须,接着,轻悄而灵敏地,将它藏住了客厅的大沙发的一个坐垫之下,在沙发几乎没有人坐的那一头。为了让它不被弄得太皱,他想。 第二天早晨八点才过几分,他就将车安顿在了街的另一边,几乎就在他期待看到玛利亚·达·帕斯从中走出的大门对面。似乎警探的守护神一夜都在这里为他看守着这个位置。大部分的商店还关着门,其中的一些,根据门上贴着的通告,因为员工休息而暂停营业,人不多,有几个排成短短的一行在等巴士。安东尼奥·克拉罗立即意识到,他费劲心机地考虑应该如何以及在哪里停车以便侦查玛利亚·达·帕斯,不仅是浪费时间,而且白白耗费了大脑的思力。坐在车里看看报纸,这样最不容易引起注意,他将显得在等待着某个人,而这是事实,虽然不能讲得太高声。从被监视的公寓里,断断续续地出来了一些人,几乎全是男人,而那些女人没有一个符合安东尼奥·克拉罗不自觉的,在他曾经参演的电影里一些女性形象的帮助下,在脑海里形成的玛利亚·达·帕斯的形象。八点半的时候,大楼的门打开了,一位年轻漂亮、从头到脚光彩焕发的女子,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一起走了出来。就是她们了,他想。他扔开报纸,发动引擎,焦急得如同栅栏里的马驹,等待着起跑的枪声。缓慢地,两位女士沿着人行道的右边行走,年轻的那位扶着年长那位的胳膊,毫无疑问,这是母女俩,而且多半独自居住,年长的就是昨天接电话的那位,从她的步履来看应该是生病了,而另一位,我用我的脑袋打赌,就是著名的玛利亚·达·帕斯,她的身材非常漂亮,是的先生,历史教师眼光不错。两位已经走到前边去了,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可以走在后边尾随着她们,等她们上车以后再回到车里来,但这样就冒着失掉她们的危险。怎么办呢,留下来,还是不留,那两个娘们儿要去哪儿,是紧张让他说出了这么粗俗的话,安东尼奥·克拉罗通常不会使用这类语言,它们未经同意就脱口而出。他做好一切准备,跳出汽车,大步向着两位女士走去。在离她们有大约三十米远的地方,他减缓了步子,试图协调于她们的节奏。为了避免考得太近,因为玛利亚·达·帕斯的母亲走得异常缓慢,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假装观赏商店的橱窗。他吃惊地发现,缓慢的步速开始让他觉得不安,仿佛预示对未来行动的一种障碍,而未来的行动,虽然在他的脑海里尚未完全成型,却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容不得一丁点阻滞。假胡子让他发痒,这条路看起来没个尽头,而事实是他并没有走太远,总共不过三百多米,下一个拐角便是旅行的终点,玛利亚·达·帕斯扶着母亲走上了教堂的台阶,用亲吻和她告别,现在,她转过身来沿路返回,有些女人拥有这种轻捷的步速,她们走起路来好像跳舞。安东尼奥·克拉罗横穿到街道的另一边,再次停在一个商店的橱窗前,窗玻璃上不久就会掠过玛利亚·达·帕斯苗条的身影。现在再多的小心也不为过,稍一踌躇就会丧失一切,如果她钻进这些车里的一辆而他来不及回到他的车里,那么再会了我的锦囊妙计下次再会。安东尼奥·克拉罗不知道的是,玛利亚·达·帕斯没有自己的车,她将安静地等待巴士将她载到离她工作的银行很近的地方,终究,那完美警探的教科书,虽然与时至今日最先进的技术同步,却忘记了在这个城市的五百万居民里,有一些落在后边,尚未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等待的行列变长了一些,玛利亚·达·帕斯加入其中,而安东尼奥·克拉罗,为了不离得太近,让三个人排在了他的前边,的确,假胡须遮住了半边脸,但是暴露在外边的还有他的眼睛、鼻子、眉毛、额头、耳朵和头发。相信秘传学说的人会借此机会将灵魂也加入到这个假胡须无法掩盖的清单,但是就这个问题我们将保持沉默,为了不加剧一场几乎从时间之初就开始的、还将持续很久的争辩。巴士来了,玛利亚·达·帕斯找了一个空位,安东尼奥·克拉罗将站在车厢的后边。最好这样,他想,我们一起旅行。 16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告诉母亲,他认识了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人和他如此相像,以至于不是特别熟悉他们的人绝对会将他们认错,他告诉母亲他与这个男人见了面,但已经后悔这样做,因为看见自己,虽然有小小的不同,在一个或者两个真正的孪生兄弟身上重复是一回事,何况都属于同一个家庭,而面对面地看着一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是另一回事,一瞬间感觉搞不清楚究竟谁是谁,我确信,至少从第一眼看去,母亲也会辨认不出这两个里谁是您的儿子,如果您指对了,也纯属幸运;即便给我带来十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相同的打扮,而你也混迹其间,我也能立即指出我的儿子,母性的本能是不会错的;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着可以被准确地称为母性本能的东西,如果从我生下来起我们就被迫分离,二十年以后,当我们再会时,您保证能够认出我来吗?认出来,我可不敢讲,因为刚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小脸蛋不同于一个二十岁男人的脸,但是我敢和你打赌,在我心里的某种东西会让我多看你一眼;但是接着,也许,您就会将目光移开了;有此可能,但从那一刻起我心里会感到某种疼痛;而我呢,我会多看您一眼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很有可能不会,母亲说,不过那是因为儿子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两个人都笑了,母亲问,这就是你近来如此焦虑的原因;是的,极度惊骇,我相信类似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我想甚至遗传学自身都会反驳它,最开始的几个夜晚我不断做噩梦,仿佛着魔一般;那么现在呢,事情如何了;幸好,常识前来助阵,它让我们意识到,如果我们迄今为止生活着而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在我们相互认识之后,就有更大的理由保持距离,您看,我们既不能容忍同处一室,也不可能成为朋友;倒更像是敌人;有一刻我觉得事情有可能变成这样,但是这些天过去了,河流又回到了河床,还剩下的仿佛对一个噩梦的回忆,这个噩梦,时间将一点一点地把它从记忆里清除;但愿如此。托马尔科图斯躺在卡洛琳娜夫人脚边,伸长了脖子,脑袋栖息在交叉的前爪上,似乎睡着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说,我在想,如果这只动物见到了那个男人和我,它会怎么做,它会把两人中的哪一个认作它的主人;它将会通过气味认出你;这是在假定我们俩闻起来不一样,而我并不敢保证这一点;总会有些不同;有可能;人们可以脸孔十分相似,但是身体却不同,我想你们不会脱光了站在一面镜子前,比较一切,甚至连脚趾甲都比较过;当然没有了,妈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立即回答,而严格说来这并不算撒谎,因为他和安东尼奥·克拉罗并没有同时站在一面镜子前。狗睁开了眼睛,接着又闭上了,然后再一次睁开,它一定在想,是时候起来了,应该到院子里看看,自从上回巡视过后,院子里的天竺葵和迷迭香是否又长高了不少。它伸了个懒腰,先支起了前腿,又伸直后腿,尽其所能地拉直了脊柱,接着向门口跑去。你要去哪,托马尔科图斯,那位不常出现的主人问道。狗狗停在了门口,回过头来等待一个它能够理解的命令,接着,由于没有收到任何命令,它跑了出去。那么玛利亚·达·帕斯呢,你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么,卡洛琳娜夫人问;不,我不会让她承受这些连我都难以忍受的焦虑;我能理解,但是我也能够理解如果你告诉了她事实;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现在既然一切已经过去了,你会告诉她吗;不必了,有一天,她看出了我的不安,我向她这样承诺过,我会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告诉她,只有在那一刻还不行,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的;看起来那一天永不会到来;我更倾向于让事情保持原样;有些情况下,我们能做的最坏的事就是让事情保持原样,这样只会让它们更有力量;同样也可以让它们平息,不再搅扰我们;如果你喜欢玛利亚·达·帕斯,就应该告诉她;我喜欢她;你喜欢她,但是还不够,如果你和一个爱你的女人同床共枕,却不对她敞开内心,我得问问你到底是在干吗;您维护她就好像认识她一样;我从没见过她,但是我懂得她;您知道的都是我告诉您的,而那也不会太多;你跟我提起她的那两封信,电话里只言半语的评论,我并不需要太多;就可以知道她是个适合我的女人;我也许会这么说,如果我也同样可以说你是个适合她的男人的话;而您并不觉得我是,或者我将是;也许不;那么,最好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结束我们俩的关系;这是你说的,不是我的意思;要讲逻辑,妈妈,如果她合适我,而我不合适她,您这么期待我们结婚有什么意义;为了在你醒来时还能看见她;我没有睡着,我不是个梦游者,我有我的生活,我的工作;自从你出生那天起,你身体里的某部分就一直睡着,我担心的是,有一天你会被粗暴地强迫着醒来;我的母亲具有卡桑德拉的天赋;这是什么;问题不应该是这是什么,而应该是这是谁;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总是听人说,教育一个不知道某件事的人是一件善举;这位卡桑德拉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儿,当希腊人将木马放在特洛伊城的城门口时,她开始大叫,说如果木马被搬入了城里,特洛伊将被毁灭,荷马在《伊利亚特》里进行了详尽的描写,《伊利亚特》是一部史诗;是的,我听说了,接着发生了什么;特洛伊人以为她疯了,不把她的预言当回事;然后呢;然后城市被攻击,被洗劫,被蹂躏成一堆灰烬;因此,你说的这个卡桑德拉是对的;历史教育我,卡桑德拉从来都是对的;而你宣称我也有卡桑德拉的天赋;我说过,并且要再次这样说,以一个儿子对女巫般的母亲全部的爱;那么,你就是那些不相信的特洛伊人之一,特洛伊城因此被烧成了灰烬;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特洛伊城可烧;在那以后,有多少叫别的名字,在别的地点的特洛伊城被烧毁了;不计其数;你不想成为又一个吧;我的门口并没有木马;如果有,请听这位年老的卡桑德拉的话,不要让它进门;我会注意听着马的嘶叫声;我唯一请求你的是别再见那个男人,你向我保证;我保证。狗狗托马尔科图斯觉得是回去的时候了,它又去院子里查看了一番天竺葵和迷迭香,但它现在并不是从那里回来。它最后散步到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房间,看见床上有一只箱子打开着,它在这里这么多年,足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此,这一次它没有回到从不离开的卡洛琳娜夫人的身边,而是躺在了即将离开的另一位主人脚下。 在无数次怀疑应该以怎样审慎的方式告诉母亲棘手的双生子——或者,用更有力和流行的话来说——他的酷肖者事件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有理由相信,他已经以迂回的方法解决了困难,没有留下太多顾虑。他无法避免玛利亚·达·帕斯的问题再度浮上水面,但是他惊奇地回想起谈话里发生的事,当时他说,最好一举结束这段关系,并且在同一时刻,在他刚刚吐出这个不可原谅的句子时,感觉到一种内心的倦怠,一种有意无意的退位的渴望,仿佛他的脑袋里有个声音努力让他意识到,他的顽固不过是他内心最后的堡垒,而在其身后,他依然在试图压抑意志升起无条件投降的白旗。如果是这样,他想,我必须严肃地考虑这件事,分析极有可能是从上一段婚姻继承下来的恐惧和踌躇,尤其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为了我自己的缘故——即喜欢一个人到了想和她一起生活的地步意味着什么,因为事实上,在上一次结婚的时候我从未作此考虑,而同一个事实,如今,又迫使我坦白,在内心深处,让我恐惧的是再次失败的可能。这些值得称赞的意图消磨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旅途的时间,它们和转瞬即逝的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形象交替出现,有趣的是,思维却拒绝将后者呈现为与他绝对相似的样子,仿佛,与明显的事实相悖,思维拒绝承认那个人的存在。他想起与他交谈的一些片段,尤其是在乡间宅邸的谈话,但却有着一种既陌生又遥远的奇特印象,仿佛那一切其实并不真的与他自己相关,仿佛那是他读过的一本书里的一段故事,关于这故事如今剩下的不过几张零散的纸页。他已经向母亲承诺,再也不见安东尼奥·克拉罗,并且他将这样做,明天,没有人能够指责他在这个方向上又迈出了哪怕小小的一步。生活将要改变。一到家,他就会给玛利亚·达·帕斯打电话,在离开的期间我本该给她打电话的,他想,如此缺乏关心不可原谅,哪怕打电话问问她母亲的健康状况呢,这是力所能及的最低限度的事,既然她很可能会成为我的岳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向着这样一种前景微笑了,而二十四小时前,同样的想法还会让他神经抽搐,他感到假期无论在身体还是在精神上都对他有益,它为他澄清了想法,让他焕然一新。他在傍晚时分到了家,把车停在公寓门口,他轻巧、灵敏、心情愉悦,仿佛并没有刚刚经历四百多千米持续不断的驾驶,他像少年人一样轻快地登上楼梯,全然不觉箱子的重量,这个箱子和寻常一样,回来时比去的时候要沉重许多,而他几乎是踩着舞步进了家门。根据我们称之为罗曼司,并且在没有发明出更适合其情节布局的名字之前将继续被称之为罗曼司的文学类型的传统习惯,这番愉快的描写——被安排为叙述材料的一个简单序列,以某种刻意的方式,不允许任何负面元素的介入——根据小说家的意图,机敏地准备着一个相反的运作,要么是赋予戏剧性的,要么是粗野和让人恐惧的,比如,一个人被谋杀,浸泡在地板上自己的血液里,一场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举行的宗教会议,一群发情的愤怒雄蜂将历史教师错当成了蜂王,或者更为糟糕,上述的一切集结在同一场噩梦里,既然,如其充分展示的那样,西方罗曼司作者的想象力没有边界,至少从之前提到过的荷马开始就是如此,仔细想想,荷马其实是第一位小说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家像另一位母亲一样向他张开双臂,用空气的声音轻声说,回来吧,我的儿子,我在这里等着你,我是你的城堡和堡垒,没有力量能战胜我,即便你不在这里,我也是你的,即便我被摧毁,我仍是你曾经拥有的那个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箱子放在地上,拉开屋顶的吊灯。起居室十分整洁,家具纤尘不染,这是一个伟大而庄严的真理,男人,即便是独居的男人,也从来不能完全离开女人,而现在我们想到的不是玛利亚·达·帕斯——虽然无论如何她都会赞同这个观点,根据她私人的、有些犹疑的理由——而是楼上的女邻居,她昨天整个上午都在这里洒扫,小心和细致得仿佛这是她的居所,或者,有可能比在她的居所里更用心。答录机上的灯亮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坐下来听留言。从答录机蹦出来的第一条留言来自学校的校长,他祝他假期愉快,并想知道写给教育部的申请书进展如何,当然,在没有影响到,经过这样一个繁忙的学年之后,您合法的休息权利的情况下;第二条留言里传出教数学的同事徐缓、慈祥的声音,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问问他的忧郁症是否好些,并且建议他在国内做一次长途旅行,毫无压力,有佳人陪伴,也许这是对他的病痛最好的疗法;第三条留言就是几天前安东尼奥·克拉罗打来的电话,它是这样开头的,下午好,我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我猜您没想到我会打电话,单是他的声音就足以在那间尚且宁静的屋子里引起回响,以便证实刚才所说的罗曼司的传统习惯,总地说来,并非偶然缺乏想象力的叙述者唯一可求助的陈腐手段,而是壮丽的宇宙平衡在文学上的映现,即便这个宇宙——虽然从诞生那天起,该系统就缺乏任何形式的组织的智慧——拥有足够多的时间从它无限累积的经验里学习,并且——正如生活的无限景观所显示的——由此生产了一种绝无错误的补偿机制,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就可以证明,在它的齿轮运作里任何小小的延误不会对真正重要的事情产生哪怕最小的影响,无论一个人需要等待一分钟还是一小时,一年还是一世纪。让我们记起我们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曾怀着怎样愉快的心情走进家门,以及,让我们再次记起,根据罗曼司的传统习惯——它们得到了我们刚刚根据充沛地介绍过的宇宙补偿机制的有力支持——他应该面对面地遭遇一种既摧毁了他的快乐,又将他推入绝望、悲伤和恐惧,或任何一种可能的情绪的渊蔽,当某人转过街角,或将钥匙插入门洞。我们适才描述的怪异的恐怖不过是些简单的例子,情况有可能如是,也有可能更糟,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房间母亲般地张开双臂欢迎它的主人,说了一些所有的房间都懂得说的漂亮话,但是大多数时候居住者都不知晓如何倾听,终究为了避免多费口舌,似乎没有什么能够破坏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雏鸟回巢的喜悦。纯粹的错误,纯粹的混乱,纯粹的幻觉。宇宙机制的齿轮将自己传送到了电话答录机带电的内部,等待着一只手指摁下按钮,这个按钮将打开那扇囚禁着终极的、最恐怖的怪物的笼门,不是地上血泊里的尸首,不是与幽灵断断续续的对话,不是由雄蜂组成的嗡鸣的色情的阴云,而是安东尼奥·克拉罗造作的、充满暗示的声音,他的这些热切的请求,拜托,让我们再见一次,拜托,我们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和对方讲,而我们,坐在电话这头的我们,才刚很好地见证了,就在昨天大约同样的时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向母亲承诺,再也不和那个男人往来,无论是真实的会面,还是打电话对他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请让我平静和安宁些吧。我们热烈地赞同这个决定,然而,只要我们设身处地想想,我们就能够,在片刻之间,理解这个电话让可怜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处于怎样紧张的状态,额头再次汗流如注,双手再次颤抖,还有一种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感觉,即天花板每一分钟都可能掉到他的头上。答录机上的灯还亮着,意味着还有一条或更多的留言。由于安东尼奥·克拉罗的留言造成的巨大震撼,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暂停了答录机的播放,他害怕听到剩下的留言里出现同一个声音,谁知道呢,完全不顾他的意愿,打电话来确定再次会面的日期、时间和地址。他从椅子上,也从刚才跌入的衰弱中站起来,走到卧室里换衣裳,但到了卧室他又改变了主意,觉得此刻更需要的是冲一个凉水澡,将他摇醒并重新振奋,将笼罩着他头脑的黑云通过地下的水管冲走,这阴云麻痹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竟没想到,很可能另一个电话,或者至少剩下的电话之一,如果确实有这么多来电,是玛利亚·达·帕斯打来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的脑海,仿佛迟到的恩泽终于从喷头冲刷而下,仿佛另一次洁净的沐浴——不是阳台上三个赤裸女人的沐浴,而是这个男人,独自关闭在自己家中脆弱的安全感里的沐浴——在水流和泡沫里,充满同情地,将他从身体的污秽和灵魂的恐惧里解脱了出来。他在乡愁般的宁静里思念玛利亚·达·帕斯,仿佛一艘船在环游世界之前思念它最后停靠的港湾。他洗完,擦干,浑身清爽,穿着干净的衣衫回到起居室,听剩下的电话录音。他首先删除了校长和数学教师的留言,这两条留言没有保存的必要,他皱着眉头又听了一遍安东尼奥·克拉罗的留言,接着也果断地摁键让它消失了,然后,他打起全副精神听接下来的留言。打来第四通电话的是一个不愿意说话的人,这条留言持续了漫长的三十秒钟,电话的那头没有传来一声低语,背景里没有任何音乐,没有不经意间听到的最轻微的呼吸声,更没有那种有意的沉重喘息,电影以此来促进戏剧性的紧张,别告诉我又是那个家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愤怒地想,同时等待着对方挂掉电话。不会是他,不可能是,之前留下了那么完整的一篇演讲的人,一定不会为了一语不发再打一通电话。第五个,也是最后的来电,来自玛利亚·达·帕斯,是我,她说,仿佛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另一个人可以说,是我,并预先知道自己的声音能被辨认,我想你这几天会回来,希望你休息得足够好,我还以为你会从你母亲家给我打电话呢,但是我知道不该这样要求你,终究,这并不要紧,我只是想友好地欢迎你回家,在你愿意的时候请给我打电话,在你情愿的时候,但不要觉得你必须这样做,这样对你和对我都不好,有时候我会想象,如果你只是为了想给我打电话而打电话,那该多美妙呀,简单得就像某人感到口渴而去喝了一杯水,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是要求得过分了,你从不假装感到口渴,抱歉,我要说的不是这些,只是希望你健康地回家,啊,说起健康,我母亲的身体好多了,她已经可以去望弥撒和购物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和从前一样好,吻你,再一个吻,再一个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倒回录音又听了一遍,起先带着沾沾自喜的微笑,仿佛某人倾听着他毫不怀疑自己应得的赞美和奉承,接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变得深思,变得焦灼,他想起了母亲说的话,但愿你醒来的时她还在那里,这些话如今回旋在他的脑海,仿佛已厌倦于被忽视的卡桑德拉最后的警示。他看了一眼手表,玛利亚·达·帕斯应该已从银行下班回家了。他又等了一刻钟,才拨通电话。谁呀,她问;是我,他回答;你终于打电话来了;我到家还不到一小时,只洗了个澡,然后等到确定你在家;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吗;听到了;我记得我好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比如什么;我不能清楚地记起来了,当时,仿佛我又在第一千次地请求你关心我,我总是发誓再也不这样了,但又总是再度陷入同样的羞辱当中;别说这个词,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不管你用什么词,我清楚地知道,这个形势是不能持久的,不然我最终会失去我依然保有的最后一点尊严;会持久的;什么,你是想对我说我们的分歧会像现在这样持续下去,想说我向着一堵墙的悲伤诉说不会有任何结果,它甚至不会送还给我几串回声;我是说我爱你;我从前听你说过同样的话,尤其是在床上时,在做爱之前,在做爱当中,但从没有在做爱以后;所以这是事实,我爱你。我请求你,请求你,别再折磨我了;你听我说;我正在听你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听你说;我们的生活将会改变;我不相信;相信吧,你必须相信;你要留心你正在对我说的话,不要今天给了我希望,明天你又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去履行;我和你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所以,为了当下,为了今天,我请求你给予我你的信任;为什么你今天要向我请求你一直拥有的东西呢;为了和你一起生活,为了我们一起生活;我一定是在做梦,我刚才听到的不可能是真的;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再说一次,如果你愿意;前提是你要用同样的话再说一次;为了和你一起生活,为了我们一起生活;我还是得说这是不可能的,人们不会转变得这么快,一小时一个样子,你的大脑或者你的心灵里发生了什么,让你请求我去和你一同生活,而迄今为止,你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让我认为类似的想法不可能出现在你的计划里,以及让我最好不要纵容想象力,人们可以一小时一个样,但他们还是同一个人;所以,你确信想要我们共同生活吗;是的;你足够爱玛利亚·达·帕斯以至想与她共同生活吗;是的;再对我说一次;是的,是的,是的;够了,你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快要爆炸了;小心,我想要完整的你;你介意我告诉妈妈吗,她一生都在等待着这欢喜的时刻;我当然不介意,虽然她并不十分对我着迷;可怜的人有她自己的原因,你一直在拖延时间,拿不定主意,她希望她的女儿幸福,而我却没有多少幸福的表示,母亲们都这样;你想知道我母亲昨天对我说了什么吗,当我们谈起你的时候;什么;她说希望当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我猜那正是你需要听到的话;是这样;你醒来而我还在这里;我不知道会有多久,但我还在;告诉你母亲,从现在开始她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但我却一秒钟也睡不着了;我们什么时候见;明天,从银行下班后,我叫个出租车去你那里;请快来;是的,到你怀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放下电话,闭上眼睛,听见玛利亚·达·帕斯笑着大叫,妈妈,妈妈,然后看见两个人抱在了一起,没有呼喊。只有低语,没有笑颜,只有眼泪,有时候我们自问,为什么幸福到得这么迟,为什么不早一些前来,而是出人意料地显现,就像如今,当我们已经不再期待它时,因此,最有可能的是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而这并不是一个选择欢笑还是哭泣的问题,而是一种隐秘的痛苦,让我们觉得无法对它做出回应。仿佛回到了已经遗忘的旧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可吃的。永恒的罐头,他想。冰箱上贴着一张字条,为了显眼,用大大的红色字体写着,冰箱里有汤,是楼上邻居的留言,感谢她,罐头食品们可以再等等了。旅途的奔波,情感的疲惫,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到十一点就上床就寝。他试图阅读一页《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而书本两次从他手里滑落,终于,他关灯准备入睡。他缓慢地滑入睡眠,当玛利亚·达·帕斯走过来向着他的耳朵低语,要是你因为想给我打电话而打电话,那该多美妙呀。也许她还说了剩下的话,但是他已经从床上起来,已经在睡衣的外边穿上长袍,已经拨通了电话。玛利亚·达·帕斯问,是你吗;他回答,是我,我渴了,我来要一杯水。 17 和人们通常认为的相反,做一个决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决定之一,正如事实完美展现的那样,整个周末,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在决定之上再做决定,然而,这里我们遭遇了问题的要害,这些决定总是随身携带自己独特的小问题,说得更明确些,带着它们需要被打磨的小尾巴,而问题中的第一个,是我们是否有能力维持这些决定,其次,是我们是否有意愿将它们付诸现实。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和玛利亚·达·帕斯的情感关系里,这两个问题都不缺乏,我们亲眼见证了,此种关系最近经历了怎样的质变,这是如今常用的说法。他决定要和她共同生活,对此坚信不疑,如果这个决定还没有成为现实,或付诸实践,这也是人们常说的,是因为从语言到行动的转变同样充满了困难,充满了需要被打磨的小尾巴,必不可少的是,比如,精神需要唤起足够的力量以敦促懒惰的肉体履行义务,更不用说那些不能立刻解决的琐碎家政,例如谁将去住在谁家,是玛利亚·达·帕斯搬到情人通仄的小巢,还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搬到爱侣更为宽敞的居室。斜倚在这张沙没,或者躺在那张床上,这一双人儿对这件事的最新考虑——虽然各自都自然地抗拒离开已习愤的小港湾——终究倾向于第二种选择,既然玛利亚·达·帕斯家里有足够的空间存放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藏书,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家里却不能给玛利亚·达·帕斯的母亲提供一席之地,问题是,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益处和不便之间犹疑良久以后,最后还是告诉了母亲——当然磨光了最粗糙的表皮和最尖锐的棱角——复制人那件奇事,如今却不知道,他决定将在什么时候兑现此前对玛利亚·达·帕斯的许诺,那一次,在承认了他曾对她说的、关于写给电影制片公司的那封著名的信的动机纯属一派谎言之后,他提出总有一天,他将向她做出解释,以使他只进行到一半的坦白变得圆满、真诚、确定无疑。他既没有提起,她也没有询问,这不多的几个词将要打开最后一扇门,你记得吗,我亲爱的,当我欺骗你;你记得吗,我亲爱的,当你欺骗我;这些话不可能被说出口,而无论是这个男人,还是这个女人,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结束这桩伤心事,他们多半会为自己的沉默正名,辩解说不愿意用这个残忍的、基因变异的故事损害了幸福的时辰。我们不久就会看到埋葬一颗来自二战的炸弹带来的不幸后果,因为我们相信,既然时机已过,它就不再爆炸。卡桑德拉预言得不错,希腊人会烧了特洛伊城。 在两天的时间里,为了一举完成校长委托给他的递交给教育部的申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头几乎没有从书桌上抬起过。虽然他搬往玛利亚·达·帕斯家的日期还没有定下来,他希望尽快完成任务,以便不在搬家的时候更添慌乱,收拾文件、整理大量的书籍已经够他忙的了。为了不打扰他,玛利亚·达·帕斯没有打来电话,而他也愿意如此,仿佛在以某种方式告别从前的生活,告别孤独,告别宁静,告别令人惊讶地不会被打字机的噪声打扰的居室的私密。他去餐馆午餐,随即回来,再有两三天工作即将告罄,接着便是修改和誊清,用打字机从头再打一遍,毫无疑问,很快,他得决定买一台电脑和一部打印机,就像他的大部分同事一样,在最新一代的犁和犁铧成为时尚之后,再用镰刀挖地是一件羞辱的事。玛利亚·达·帕斯会用信息学的神秘为他启蒙,她学习过电脑,懂得这些事,在她工作的银行里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电脑,和古老的管理办公室已大异其趣。门铃响了。这个时候会是谁呢,他问自己,因受到打扰而很不耐烦,今天不是楼上的邻居清理房间的日子,邮递员会把信件放在邮箱里,查水、电和煤气的职员几天前才来阅读过各自的计数器,也许是推销百科全书的年轻人,这些书里会解释扁鲨的生活习性。门铃又响了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前去开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留胡子的男人,这个男人说,是我,虽然看起来不像我;您想做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低沉、紧绷的声音说;只是跟您谈谈,安东尼奥·克拉罗回答,我请您度假回来给我打个电话,但是您没打;我们能和对方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也许,但是我还有些话要对您说;我不明白;很自然,但您不会希望我在楼道里说吧,在您的家门前,冒着被邻居们听到的危险;无论如何,我不感兴趣;正好相反,我相信您会非常感兴趣,这件事关系到您的女友,我想她的名字叫玛利亚·达·帕斯;发生了什么;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发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谈谈;如果没有什么发生,也就没有什么好谈的;我说了到目前为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门多打开一点,闪身到一旁说,请进。安东尼奥·克拉罗进了屋,由于另一位似乎想站在原地不动,他问,您有椅子可以让我坐下吗,我想坐下来谈要好得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抑制他的厌烦,一言不发地走进了作为书房的起居室。安东尼奥·克拉罗尾随他走了进来,用眼睛环视房间,仿佛在找一个最佳的地点,并在铺着衬垫的扶手椅上落座,然后,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摘下假胡须,一边说,我猜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坐在这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回答。他一直站着,他的身体僵硬的姿态是一种强烈的抗议,说你要说的话,然后从我的眼前消失;但是安东尼奥·克拉罗并不着急,如果您不坐下,他说,那我也得被迫站起来,说实在的我可不想这样。他的眼睛从容地漫游,目光落在书籍上,落在墙上悬挂的版画上,落在打字机上,落在散放书桌的纸页上,最后落在电话机上,他说,我知道您正在工作,我来得不是时候,但是,鉴于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事情的紧迫性,我没有别的选择;是什么让您不请自来地来到我家的;我在门口跟您说了,事关您的女友;您和玛利亚·达·帕斯有什么关系;超乎您的想象,但是,在我向您解释如何、为什么以及到了何种程度之前,请允许我给您看看这个。他从外衣的内袋里取出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将它展开,用指尖捻着伸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跟前,仿佛随时准备让它飘落;我劝您接过这封信,读读它,除非您想让我粗鲁无礼地将它扔到地上,当然,这对您并不新鲜,您应该记得,我俩在我的乡间宅邸会面的时候,您跟我提起过它,不过当时您说这封信是您写的,可事实上它署的却是您女友的名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飞快地瞥了一眼信纸,然后将它退还,这封信是怎么落到您手里的,他坐了下来,问道;颇费了一些工夫,但是物有所值,安东尼奥·克拉罗回答,接着又说,从各种意义上讲;为什么;最开始,我承认,我去制片公司的档案室是因为一种卑下的感情,一小撮虚荣心和自恋,我想人们是这么叫它的,总之,我想瞧瞧,在一封以我为主角的信里,关于配角演员您发表了怎样的宏论;那只是一种托词,一个为了知道您真实姓名的借口,除此无他;而您成功了;如果他们不给我回复,那会更好;太晚了,我亲爱的,太晚了,您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现在除了忍耐,您没有别的办法;我没有什么可忍耐的,这件事已完结,已盖棺定论;这只是在您看来;为什么;您忘了您那位女友的签名;这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我觉得我最好不要露面;现在轮到我问您为什么了;我想尽可能地留在暗处,然后突然出现;是的先生,而正因为如此埃莱娜从您突然出现那天起就不一样了,这对她造成了巨大的惊吓,得知在这个城市里存在着一个和丈夫一模一样的人摧毁了她的神经,如今,只有在镇静剂的帮助下,她才好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我很遗憾,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不快;如果您设身处地地想想,这种事情不难预料;我不知道您结婚了;即便如此,试想,我只是举个例子,如果我去和您的女友玛利亚·达·帕斯说,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和我,安东尼奥·克拉罗,我俩是一样的,在任何方面都一样,包括我们性器的尺寸,您想那位可怜的女士会遭遇何等的打击;我禁止您这样做;放心,我既没有对她讲,也不会对她讲。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猛地站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既没有对她讲,也不会对她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无效的、无需回答的问题,问这种问题的人要么是为了争取时间,要么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别说废话,回答我;把您的暴力倾向留到以后吧,然而,为了您着想,我得警告您,我的空手道功夫能在五分钟内把您撂倒,的确我近来有些荒废了训练,但是放倒您这样一个人还绰绰有余,我们连性器尺寸都相同的事实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力量也会相当;现在就从这里出去,不然我叫警察了;干吗不把电视台、摄影师和报纸也叫来,几分钟后我们就会成为世界新闻;我提醒您,如果这件事变得街知巷闻,您的事业就完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威胁说;我想是的,虽然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关心一位配角演员的事业;这就足够让我们就此止步了,您从这里走出去,忘记所发生的一切,而我也将做同样的事;同意,但是这个行动,我们可以把它叫做遗忘行动,只能在二十四小时以后开始;为什么;理由的名字叫做玛利亚·达·帕斯,正因为那位玛利亚·达·帕斯您刚才才如此震怒,而现在您似乎又想将她的名字扫到地毯下边不得提起;玛利亚·达·帕斯和这件事情无关;是的,她和这件事毫无关联,我可以用脑袋打赌,她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您怎么知道;我并不确信,只是一个假设,但您没有否认;我想最好如此,我不希望发生在您妻子身上的事也发生在她身上;您多么好心啊,是否发生这样的事,取决于您;我不明白;我们别兜圈子了,您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而从那时起,您就一直在兜圈子,以免听到我准备给您的回答;出去;我并没有打算待在这里;那您立刻出去;好吧,那我就去活生生地出现在您的女友面前,告诉她您因为缺乏勇气或者因为任何只有您自己知道的原因而向她隐藏的一切;如果我有武器,现在就毙了您;有此可能,但这不是电影,我亲爱的,在生活里,一切要简单很多,即便也存在着谋杀者和被谋杀者;老实告诉我,您和她说过话了吗,坦白地回答我;是的,通过电话;您对她说了什么;我邀请她今天和我一起去看一幢准备出租的乡间宅邸;您在乡间的宅邸;正是,我在乡间的宅邸,但是放心,通过电话和您的女友玛利亚·达·帕斯讲话的不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而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您疯了,这是什么恶毒的阴谋,您想干什么;您想让我告诉您吗;我命令您告诉我;我准备和她共度良宵,如此而已。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握紧拳头冲向安东尼奥·克拉罗,但是他被隔在两人之间的小茶几绊倒,如果不是对方在最后一刻扶住他,他就要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挥动手臂,但是安东尼奥·克拉罗灵巧地用一招锁臂勾腿让他不能动弹,在伤害到自己以前记住这句话,他说,您不是我的对手。他把他推到沙发上,自己回身坐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怨愤地看着他,同时摩挲着疼痛的手臂。我不想伤害您,安东尼奥·克拉罗说,但这是避免重复那种滑稽的打斗场景的唯一方法,两个男人争夺一个女人;玛利亚·达·帕斯和我准备结婚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仿佛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权威论点;我不感到奇怪,当我和她说话时,我感到你们俩的关系是认真的,事实上我得求助于我的表演经验来寻找正确的语调,然而,我可以向您保证,她一刻也没有怀疑是在和您说话,而且,我现在更能够理解,在受到邀请去看房子的时候她为什么如此高兴了,她已经想象自己住在里边了;她的母亲生病了,我不相信她会扔下她;的确,她对我提到了这点,但她立即说服自己,一晚上的时间过得很快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沙发里动了动,恼怒于自己刚才的几句话似乎承认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动机能够实现的可能性。您为什么这么做,他问,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无可挽回地,向着妥协的道路又前进了一步;很难解释,但我试试看,安东尼奥·克拉罗说,也许是报复您的出现给我了婚姻生活带来了您无法预料的困扰,也许是因为具有玩弄女性强迫症的唐璜式的人性,也许,而这是最有可能的,因为纯粹和简单的怨恨;怨恨;对,怨恨,您几分钟前还在说,如果您有武器您会把我毙掉,这是在以您的方式宣布,我俩之一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而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并且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问题早就应该解决了,如果我们见面那天我带的手枪装上了子弹,并且我有胆量向您射击的话,但是您知道,我们都是文明人,都畏惧监禁,因此,如果我不能以那种方式杀掉您,就以另一种方式,即玩弄您的女人,可悲的是她将永远不知道被玩弄了,她会一直以为是在跟您做爱,她对我的所有温柔和热情的话都是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的,而不是对安东尼奥·克拉罗说的,您至少该为此感到欣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回答,他迅速垂下眼睹,仿佛为了阻止对方从他的双眼里看到刚掠过他脑海的主意。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对弈,等待着安东尼奥·克拉罗走出下一步。他似乎已经缩回了肩膀,缴械投降,此时另一个人看了看手表说,我该走了,我还得到玛利亚·达·帕斯家去接她;但他又重新挺起身躯聚合了力气,当他听安东尼奥·克拉罗说,显然,我不能就这么去,我需要您的衣服和您的小汽车,如果我带着您的脸,我也应该带着剩余的东西;我不明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做出困惑的样子,随即又说,啊,是的,当然,您不能冒险让她怀疑您的穿着,问您从哪里来的钱去买那样一辆小汽车;正是;所以您想我把衣服和汽车借给您;是这个意思;如果我拒绝,您又能怎样呢;很简单,我将抓起那只电话,把一切告诉玛利亚·达·帕斯,如果您抱着想要阻止我的不幸念头,我可以保证让您立即昏睡不醒,小心点,迄今为止我们都避免了暴力,但如果不得不动手,我也会毫不踌躇;好吧,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您需要怎样的衣服,带领带的西装,还是我现在穿的这种夏天的便服;轻巧的打扮,就像这样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离开起居室,走进卧房,打开衣橱和抽屉,不到五分钟就带着必需的一切回来了,衬衫、裤子、运动衫、短袜、鞋。到浴室去穿吧,他说。安东尼奥·克拉罗重新回到客厅时,看见起居室正中的桌面上放着一块腕表,一个皮夹和一些身份证明,汽车的证件放在仪表盘上方的小柜子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这里是钥匙,包括这个房间的钥匙,以免您回来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在家,我猜您会回来换衣服的吧;我会在中午前回来,我答应过妻子最迟中午回家,安东尼奥·克拉罗说;我猜您对她编造了一个夜不归宿的极好的理由;工作上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安东尼奥·克拉罗将困惑地自问,究竟为了什么他需要做这样的解释,既然自从进门开始,他就掌握着话语权和对情势的绝对控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您不能带着您的身份证件、手表、您家里的钥匙和小汽车的钥匙,不能带任何私人的、暴露您身分的物品,那些女人们,除了天生充满好奇心以外,至少人们常这样讲,对细节尤其敏感;那您的钥匙呢,肯定您也会需要它们呀;您可以带走,放心,楼上的女邻居有备用钥匙,或者钥匙的副本,如果您更喜欢这个说法,她给我家做清洁;啊,那很好。安东尼奥·克拉罗无法从一种不安感里抽身出来,这不安取代了之前将曲折的谈话引向他感兴趣的方向的坚实的冷漠。他已经达到了目的,现在却觉得似乎在谈话的某一点上偏离了方向,或者被一种他没有察觉的巧妙的侧力推离了原先的道路。去接玛利亚·达·帕斯的时间逼近了,但是,除了这件约定好时间的紧急的事,还有另一个,内心的,更迫切的声音在催促他,走吧,离开这里,要知道获得了最伟大的胜利,也要及时抽身而退。他急匆匆地,在屋子正中的小桌上,并排放下了身份证明、家里的钥匙、小汽车的钥匙、腕表、结婚戒指、绣着他名字首写字母的手绢、一把放在口袋里的小梳子,又毫无必要地说,小汽车的证件放在仪表盘上方的小柜子里,接着又问,您认识我的汽车么,我把它停在了离大门很近的地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说认得,我在您的乡间宅邸门前见过它;那您的车呢,停在哪里;您在街角就能看到它,出了公寓门往左走,是一辆蓝色的小轿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为了避免混淆,他又补充说明了小汽车的商标和车牌号码。假胡须放在安东尼奥·克拉罗坐过的椅子的扶手上。您不带着它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是您买下的它,您留下吧,我现在出去时的容貌应该和明天必须得回来换衣服时一样,安东尼奥·克拉罗回答,恢复了一点之前的权威,接着又语带讽刺地说,直到那个时候,我都将是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们相互注视了几秒钟,现在,是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迎接安东尼奥·克拉罗到来时说的话已经变成现实了,并将永远成为现实,我们能和对方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轻轻地打开大门,退到一边让客人走出去,然后以相同的小心把门关上。他这样做,极有可能是为了不唤醒邻居们邪恶的好奇心,但是卡桑德拉,如果她在场的话,会立即提醒我们,人们正是以同样的方式盖上棺材的盖子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到起居室,坐到沙发上,闭上双眼,让自己向后躺去。在整整一个小时里,他纹丝不动,但是,和您可能的猜测相反,他没有睡着,只是在等着自己那辆破旧的小汽车驶出城市。他毫不哀伤地想着玛利亚·达·帕斯,仿佛想着某个逐渐消失在远方的人;他想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如同赢了第一场战役的敌人,如果这世界还有一点公正的话,他就不会赢第二场。下午的光线在减弱,他的小汽车应该已经驶离了主路,他们可能抄近路,避免从村镇穿过,此刻已经把车停在了乡间宅邸的门口,安东尼奥·克拉罗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他可不能留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家里,他会对玛利亚·达·帕斯说,钥匙是业主给他的,但是,显然他并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过夜,他是我在学校里的一位同事,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但也还不至于我将私事和盘托出,现在你在这儿等等,我进去看看里边是否一切正常。玛利亚·达·帕斯正要问自己,在一间准备出租的乡间住宅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不正常的,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一个吻,最深沉、最无法抗拒的一吻,让她分了心,接着,在他离开的几分钟里,她被秀丽的风景吸引,那山谷,那一排装点河岸的沉碧的杨树和白蜡树,远景里的山峦,太阳几乎已经触到了最高的山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刚刚从沙发上站起来,预料着安东尼奥·克拉罗会在屋子里做什么,冷静地搜索一切可能暴露他的事物,几张电影海报,这些不会带来危险,他让它们原地待着,那位教师可以是电影爱好者,最坏的是他和埃莱娜的合影,就放在门厅的桌子上。他终于回到了门口,招呼她,你可以进来了,有几块旧窗帘掉到了地上,让屋子显得很不整洁。她钻出汽车,愉快地跑上门口的阶梯,大门重重地关上了,一眼看去,这是个不可容忍的疏忽,但是请记着,这是一处荒僻的宅邸,远近都没有邻居,此外,我们应该放聪明点,比起担心大门关闭时发出的轰响来说,这两个刚进门的人儿有更有趣的事要做。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拾起掉在地上的,安东尼奥·克拉罗带来的信件复印件,接着,打开抽屉寻找制片公司的回信,然后,和他戴着假胡须照的照片一起,他带着这三样东西走进了厨房。他把它们放到水槽里,划燃火柴,观看火焰迅速地工作,火舌咀嚼和吞噬着纸页,随即吐出一堆灰烬,观看火焰将尽时,虽然还星星点点地烧着,一直坚持噬咬着灰烬的尖锐的闪亮。他翻着余燃,直到它们全都烧毁,接着打开水龙头,往下水道里冲走最后一粒灰尘。他回到卧室,从壁橱里取出藏在那里的影碟,回到客厅。他把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衣服从浴室带回到客厅,整齐地放在扶手椅的座位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脱光了自己。因为要穿另一个人穿过的内衣,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厌恶地皱起了鼻子,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必要性强迫他如此,必要性是命运的另一个名字,当它也需要伪装自己的时候。既然他已经沦为了另一个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能做的只能是变成安东尼奥·克拉罗所遗弃的那个安东尼奥·克拉罗。明天,当他来换衣服的时候,安东尼奥·克拉罗只能作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走到大街上,他不得不一直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直到他自己的衣衫,留在这里的这些和另一些,归还他作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身份。无论他是否愿意,的确是人靠衣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走近安东尼奥·克拉罗放下个人用品的小桌,细致入微地,完成了他变形的工作。首先拿起他的腕表,然后将结婚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梳子和绣着大写字母AC的手绢塞进裤兜里,另一边的裤兜放上家门钥匙和小汽车钥匙,在臀兜里放上身份证件,这些证件,在遭到怀疑的时候,能够无可争辩地证明他就是安东尼奥·克拉罗。可以出门了,还差最后的修饰,即安东尼奥·克拉罗进来时戴着的假胡须,他会说他早就预料到这胡须是必要的,但是不,这副假胡须只是在等待一个巧合,如果有些时候等待一个巧合需要好几年,另一些时候,它们却一个个接踵而至。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走到浴室去完成他的装扮,由于无数次贴上又摘下,无数次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假胡须已经丧失了黏性,它威胁着在警方的第一瞥锐利的目光或者一位胆小的公民刻板的怀疑之下,立即暴露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他终于把它粘在了皮肤上,如今,它只需要忍受足够的时间,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找到一个垃圾桶。在那里,假胡须将完结它简短但动荡的生涯,那里,在腐烂的渣滓和黑暗之间,影碟将找到最后的栖身之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到起居室,环视四周,看是否落下了什么该做的事,接着,他走进卧室,床头桌上放着那本关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的书,他完全没有理由带着这本书,即便如此,他还是抓起了它,人的思想真是捉摸不透,如果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他又将重新回到家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为什么需要亚摩利人和亚述人的陪伴呢。Alea jacta est[1],他对自己低语说,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了,该发生的,将要发生,无可逃脱。“界限”在于关上的这扇门,下降的这道阶梯,领他到汽车的这些步履,打开车门的这把钥匙,让汽车轻轻滑过街区的这个引擎,命运之箭已经射出,现在全凭神祇定夺。这是八月的星期五,街上很少车流和行人,他前往的那条街曾经那么远,突然又变得这样近。天已经黑了半个多小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把汽车停在楼前。在从车里出来之前,他看了看公寓的窗户,没有一扇燃着灯光。他犹豫不决,自问道,现在呢,我该怎么做;而理智回答说,让我们瞧瞧,我不明白这踟蹰,如果你,正如你想扮演的那样,是安东尼奥·克拉罗,你需要做的就是从容地上到你的公寓,如果家里的灯关着,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你瞧这幢楼里并不只有你家才灭着灯,由于你不是只在黑暗里视觉敏锐的猫,你得打开那些灯,假设,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没有人在家里等你,或者,因为一个我们都知道的原因,你记得曾经告诉妻子,为了工作的事,你今晚得在外边过夜,现在承受它吧。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把《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夹在手臂下,穿过街道,打开大楼的门,走进电梯,发现了一个伴侣,晚上好,我正等着你呢,常识说;你是不可避免要出现的;你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别假装天真了,你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你来复仇,报复,和敌人的妻子睡觉,既然你的那位正躺在他的床上;正是;然后呢;然后,没有然后,玛利亚·达·帕斯永远也不会知道和她睡觉的是另一个男人;那这里的两位呢;这两位将忍受悲喜剧里较痛苦的部分;为什么;如果你是常识,你就应该知道;我在电梯里会失去少许能力;当安东尼奥·克拉罗明天走进家门的时候,他将很难和妻子解释,他何以能够既同她睡觉,又同时在城外工作;我没想到你竟可以做这样的事,这是个魔鬼般的计划;人性的,我亲爱的,仅仅是人性的,魔鬼不会制订计划,而且,如果人人都是好的,魔鬼就不存在了;而明天呢;我会编个借口早早地离开;那本书呢;我不知道,也许留在这里做个纪念。电梯停在了五层,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你和我一起吗;我是常识,那里不是我的地界;那么,再会吧;我怀疑能否再会。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门边附耳倾听。屋内没有任何声息。他本应行止自然,仿佛这间公寓的主人,但他心跳剧烈,以致晃动了整个身体。他将没有勇气再进一步。突然,电梯开始下降,会是谁呢,他惊恐地想,接着毫不犹豫地用钥匙开门,走了进去。房间沉浸在黑暗里,但是从窗户射进的一缕模糊、柔弱的光线,开始缓慢地勾画出轮廓,凸显事物的影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摸着门口一侧的墙壁,直到找到电源开关。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没人在家,他想,我可以好好瞧瞧。是的,他急切地需要认识这个家,这个在今晚将属于他的家,也许仅仅属于他,也许他会独自待在这里,我们想象,比如,埃莱娜在城里还有亲人,利用丈夫不在的这个晚上,她会去拜访他们,我们想象她明天才会回家,因此,被常识称作魔鬼般的那个计划就付诸东流了,就像最无聊的诡计,就像一座纸牌搭建的城堡被孩子吹一口气就推翻。生活多么讽刺啊,人们说,事实上,生活却是我们认识的东西里最愚钝的,有一天某人对它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不要偏离了道路,而从那时起,它就愚蠢地——无法从那些它夸口要教给我们的教训里学习,而是盲目地听从它得到的命令——推倒和践踏出现在它眼前的一切,从不停下来权衡它所造成的破坏,停下来请求我们原谅,哪怕只有一次。特图利亚·马克西莫·阿丰索浏览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开灯关灯,打开又关上房门、壁橱、抽屉,看见了男人的衣服,看见了让人慌乱的女人的内衣,还有一把手枪,但他什么也没碰,只想知道他到了个什么地方,在公寓的空间和它所展示的居住者的性格之间有何关系,就像地图一样,它们告诉你应该往哪儿走,但并不保证你能够到达。在视察结束之后,在他闭着眼睛也能在家里走动的时候,他坐到沙发上,这里本该是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座位,开始等待。埃莱娜回家,这是他祈求的一切,埃莱娜从那扇门走进来并且看见我,以便有人能够证明我胆敢来到这里,在深心里这是他唯一想要的,一个证明。她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惊吓于屋里点着灯,还在门口就问,是你吗;是的,是我,特图利亚·马克西莫·阿丰索喉咙发涩。她立即走进了起居室,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工作推迟了;在一问一答间他们交换了一个快速的亲吻,而特图利亚·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得不立即坐下,因为他的双腿在发颤,或者是因为紧张,或者是因为亲吻。他几乎没听见女人说,我去看望父母了;仍勉强问道,他们怎么样;很好,这是她的回答,接着她又问,你吃晚饭了吗;是的,不用担心;我很累,我去睡了,这是本什么书;我因为将要接拍的历史电影才买的;是旧书,还有笔记;我在旧书市场看见的。埃莱娜走了出去,几分钟后又是再一次的沉寂。当特图利亚·马克西莫·阿丰索走进卧室时,夜已经深了。埃莱娜睡着了,枕头上放着他的睡衣。两个小时以后,男人还继续醒着。他的性器毫无生气。接着,女人张开眼睛,你没睡着吗,她问;没有;为什么;不知道。于是她转过身,把他抱在怀里。 [1] Alea jacta est,拉丁语,骰子已经掷出,意为木已成舟。 18 最先醒来的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全身赤裸。床单和被子滑到了他那边的地板上,让埃莱娜的一只乳房曝露在外。她似乎睡得很沉。黎明的光线,没有被厚重的帘幔隔断,让整个房间充满明媚的光影。外边应该已经热起来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性器的紧张,它再一次未被满足的硬度。于是他想起了玛利亚·达·帕斯。他想象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上,她躺卧的躯体,这个躯体的每一寸他都很熟悉,还有安东尼奥·克拉罗躺卧的,和他的躯体一模一样的躯体,突然间他觉得走到了路的尽头,觉得前边有一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墙上贴的路牌上写着,“深渊,不允通过”,而接着他又发现已经不能回头了,那带他到这里来的公路消失了,只剩下他双脚的立锥之地。他在做梦,自己却不知道。一种立刻变成恐惧的焦虑让他在墙壁倒塌的那一刹猛然惊醒,而那堵墙的手臂,我们见过比墙长出手臂更坏的事,将他拽向深涧。埃莱娜紧握着他的手,安慰道,静下来,这是一个噩梦,现在好了,已经过去了。他气喘吁吁,仿佛下坠在瞬息间耗尽了他肺部的空气,安静,安静,埃莱娜重复道。她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胸部裸露着,薄薄的床单勾画出腰的曲线,臀的轮廓,而她说的话细雨般洒落到痛苦的男人身上,这种细雨触摸我们的肌肤仿佛爱抚,仿佛一个水之吻。渐渐的,如同一片蒸汽组成的云朵回返到初生之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受惊的神经也回返到他精疲力竭的头脑,而当埃莱娜问,你做了什么噩梦,告诉我,这个混乱的男人,建造迷宫并迷失于此的男人,此时,此地,躺在一位除了性器以外,他对她一无所知的女人身边,说起一条没有源头的道路,仿佛他自己走过它的脚步吞噬了那些给予或者借给时间以连续性和空间以维度的物质,不管它们是什么物质,说起一堵墙,在阻断时间的同时,也阻断了空间,以及他双脚站立的地方,那两个小岛,那人类最微小的群岛,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那里,以及那写着“深渊,不允通过”的路牌,记着,谁劝诫你,谁就是你的敌人,正如哈姆雷特对他的叔叔和继父克劳狄乌斯说的那样。她惊讶地听着他说话,带着点困惑,她并不经常听见丈夫有这样的思考,更少听见他以这种语气说话,仿佛每一个词都伴随着一个回响,一种住着人的洞穴里的轰鸣,在这个洞穴里,你无法知道谁在呼吸,谁才刚在沉吟,谁在叹息。她喜欢想象自己的双脚也是两只小岛,在它们的附近栖息着另外两只,这四只小岛可以组成,曾经组成或者已经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群岛,如果世界上有完美之物存在,而这床上的被单就是它想要抛锚的大海。你镇静些了吗,她问;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他说;很奇怪,你从来没有以昨晚的方式对待我,我感觉你进入时有一种甜蜜,接着我又觉得这甜蜜混合了欲望和泪水,还有一种喜悦,一种痛苦的呻吟,一种原谅的祈求;所有一切正是这样,如你所感觉到的;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却不会再重复;另一些事情发生了以后会继续发生;你确信吗,有人说如果你授人以玫瑰,就不能再给予玫瑰以外的东西;也许我们该试试;现在吗;是的,既然我们都赤裸着;很好的理由;足够的理由,虽然不能确定是所有理由里最好的一个。于是,四个小岛又结合在了一起,群岛重新出现,大海狂乱地击打着峭壁,如果峭壁上有呼喊,那来自骑乘着浪花的美人鱼,如果有呻吟,绝不是痛苦的呻吟,如果有人在请求宽恕,他已经在此刻和永远获得了宽恕。他们在彼此的怀抱里休息了片刻,接着,她最后吻了他一下,滑下了床,你别起来,再睡一会儿,我去做早餐。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睡着。他得尽快离开这个家,安东尼奥·克拉罗也许会早些回来,他原本说的是在正午以前,他不能冒这个险,也许在乡何宅邸里发生的一切并未如他所愿,而他已经怒气冲冲地往家赶,一边生着自己的气,一边着急要把挫败隐藏在家庭的宁静之下,同时他将会告诉妻子工作进行得如何,编造出,为了发泄他的坏情绪,并不存在的困难,并没有发生的争论,以及并没有实现的意见一致。困难在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能就此离开这里,他必须给埃莱娜一个不引起她怀疑的理由,我们知道,迄今为止,她没有任何缘由认为和她同床共枕、共度良宵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既然如此,他如何能够大着胆子跟她说,尤其还要将真相隐藏到最后一刻,他在这样一个早晨要出去办件急事,在一个夏天的星期六,而考虑到夫妻间的和谐达到了我们刚才见证过的完美程度,符合逻辑的做法是继续待在床上,继续那一场被打断了的对话,连同有可能发生的更有趣的事。埃莱娜很快就会端着早餐出现,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早餐了,亲密地在一张依然散发着爱情的独特芳香的床上,浪费这样一个机会是不可原谅的,很有可能,至少就我们所知,这将是最后一个机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啊,想啊,想啊,而正当他殚精竭虑的时刻,因为所谓的人类灵魂的悖谬的能量能达到这样一种极致,离开的必要性变得愈来愈暗淡,愈来愈不急迫,而与此同时,鲁莽地扫除一切可预见的危险,一种想要亲眼见证自己对安东尼奥·克拉罗的绝对胜利的疯狂意愿在他心里变得愈见坚定。活生生地在这里,将自己交托于所有可能的结果。他会回来,在这里遇见他,他会狂怒,会咆哮,会使用暴力,但无论他做什么,也无法缩小他广泛的溃败。他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掌握着最终的武器,这个该受千万次诅咒的历史教师只需要问他这个时辰从哪里来,而埃莱娜,最后会知道两个男人这场神奇的冒险肮脏不堪的一面,这两个手臂上的痣,膝盖上的痂,以及性器的尺寸都相同的男人,而且,从今天开始,他们连性伴侣也完全相同了。也许需要叫一辆救护车来带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被凌辱的躯体,但是他的侵犯者身上的伤口,将永难愈合。这些由一个躺着等待早餐的男人大脑生产出来的卑劣想法本应就此打住,如果不是因为先前提到过的人类灵魂的悖谬的能量,或者.我们更愿意给它另一个名字,一种罕见的高贵情感的突发的可能性,一种绅士作风的突发的可能性,这种绅士作风因为先前应受谴责的个人情感而更加值得赞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因为心理上的怯懦,因为担心真相会被揭露的男人,让玛利亚·达·帕斯投向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怀抱,而同一个男人,不仅准备好了迎接人生里最暴戾的一场殴斗,还认为自己具有严格的义务,不让埃莱娜独自面对这糟糕而微妙的处境,有一位丈夫在身边,而另一位正从门里进来。人类的灵魂是一个盒子,从那儿经常跳出来一个小丑,向我们做鬼脸和伸舌头,但是有些时候,这个小丑只是从盒口的边缘窥视我们,而如果,偶然地,他发现我们正遵循着正义和诚实行动,他会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离开,心想,我们还不算太堕落。多亏这个刚刚做下的决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他的档案里清除了一些微小的过失,但他仍将遭受巨大的痛苦,在写着他的其他过失的墨水从记忆的苍白纸页上消失之前。人们常说,让时间解决一切,而我们经常忘记问询的是,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埃莱娜端着早餐进来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起床了,你不想在床上吃早餐吗,她问;而他回答不,他更愿意舒适地坐在椅子上,而不是随时紧盯着一个倾斜的托盘,一只滑动的瓷杯,融化的黄油留下的污迹,以及潜入被单褶皱、总是黏在皮肤最敏感处的掉落的碎屑。这一通讲话尽量听起来诙谐可爱,其终极目的却是掩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一个新的迫切的顾虑,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不会惊讶地发现我们在这婚床上充满负罪感地咀嚼着司康饼和吐司,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会看到他的床已经铺好,卧室已经开窗透气,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能看见我们已经像上帝命令的那样,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因为对待外表和对待堕落是一样的,既然我们已经和它手拉手走在一起,既然我们没有任何一点办法回避它,也从回避里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好处,至少可以不时地激发它对美德的思恋,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思恋,并且,值得费力向它要求比这更多的东西是十足可疑的。 上午渐渐过去,已经过了十点半。埃莱娜要出去购物,她对他说再会,给了他一个吻,这是最近几个小时激情的火焰尚且微温和令人安慰的残余,这火焰犯禁地结合并焚烧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此刻,坐在沙发上,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书摊在膝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等待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归来,作为一个习惯于轻易僭越想象力边界的人,他想象上述克拉罗和妻子在路上相遇,并且共同上楼,为了一举澄清这个难题,埃莱娜会抗议说,您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正待在家里呢,他是坐在那里的那个人,您是那个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黑暗的历史教师;而安东尼奥·克拉罗发誓道,我是你的丈夫,他才是那个历史教师,你瞧瞧他正在阅读的书,那家伙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而她,锋利而讽刺地说,好吧,好吧,但是首先请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结婚戒指戴在他的而不是您的手指上。埃莱娜才刚提着所购的物品独自进来,已经十一点了。不一会儿她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吗;而他会回答没有,你哪来的这个想法;她会说,既然如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表;他会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动作,也许他感到有些紧张,想象一下,如果他们让我演汉谟拉比国王,我的事业将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已经到了十一点半,还有一刻钟十二点,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没有回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心脏像一匹愤怒的马驹,四蹄朝着各个方向奔突,而惊慌抓紧了他的咽喉,朝他叫喊,还有时间,趁她在里屋时逃走吧,你还有十分钟,但是小心点,别用电梯,走楼梯下去,在走上大街前先左右看个清楚。十二点了,起居室的挂钟缓慢地敲击,仿佛想要给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一个出现的机会,最后一个兑现,哪怕是在最后一秒钟,他许下的诺言的机会,然而,若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欺骗他自己,那将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现在不回来,他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任何人都可能迟到,汽车出了故障,轮胎破了,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没有人能够幸免。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然后,它将变成混乱、困惑,以及不可避免地变成一种想法,即便我们承认他迟到了,是的先生,他迟到了,但是电话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说差动齿轮坏了,或者传动箱、风扇皮带坏了,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在那辆破旧的车上。又过了一个小时,安东尼奥·克拉罗连个影儿也没有,当埃莱娜过来告诉他午餐已经准备好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没有胃口,让她自己先吃,并且,他还必须出去一趟。她想知道为什么,他本可以反驳她说,他们俩并不是夫妻,因此他没有义务满足她对他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好奇,但是向对方摊牌和公平游戏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于是他只是回答以后会向她解释一切,这个许诺总挂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嘴边,当然他会履行诺言,虽然是推迟并且部分履行的诺言,问问他的母亲,问问玛利亚·达·帕斯,后者同样杳无音讯。埃莱娜问他是否想换身衣服,他回答说是的,他现在身上穿的的确不利于他要做的事,最合适的是一件寻常的西服,外衣和裤子,我既非游客,也不是要到乡间去避暑。十五分钟以后他出了门,埃莱娜陪伴他到电梯门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尚未走到大街上,她已经开始啜泣,自问一个迄今无法回答的问题,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钻进小汽车,首要的想法是离开这里,停到某个安静的地方,以便严肃地思考当前的情况,整理二十四小时以来在他的头脑里磕磕绊绊的思绪,并且,最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开动汽车,仅仅转过一个街角,他就明白了自己不必要深思什么,需要的仅仅是给玛利亚·达·帕斯打个电话,难以相信我之前没有想到这主意,也许是因为我被关在那个公寓里,在那里没办法打电话。几百米以后他遇到了一个电话亭。他停下汽车,急忙走进电话亭,拨通了电话。电话亭里的闷热令人窒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这不是她那熟悉的声音;我找玛利亚·达·帕斯,他说;是的,但是,您是谁;我是她在银行工作的同事;玛利亚·达·帕斯姑娘今天早晨去世了,是一起车祸,她和他的未婚夫在一起,两个人都死了,一场灾难,真正的灾难。有一瞬间,从头到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身体都被汗水浸透了。他含糊地嘟嚷了几句女子没法听清的话,您说什么,她问;而他说的,是些他已经不记得并且永远不会再记得的话,永远被忘记的话,接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像一个机器人突然被掐断了电源,他挂掉了电话。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话亭的炉膛里,他听见一个词,仅仅这一个,在耳边回旋,死了,但是随后,另外的话语取代了它,它们叫嚣着,你杀了她。并不是安东尼奥·克拉罗鲁莽的驾驶杀了她,假设这就是事故的原因,而是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杀了她,他精神的软弱杀了她,他那除了复仇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的意志杀了她,据说他俩中的一个,或者是演员,或者是历史教师,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但你不是,你并不是多余的,没有你的复制人来取代你在母亲身边的位置,你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任何常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千真万确的独一无二。据说,只有仇恨自己的人才能仇恨另一个人,而最可怕的仇恨乃是不能忍受另一个和你相像的人,尤其当这种相像是绝对的时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像个醉鬼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出电话亭,粗暴地把自己扔进车里,坐在车内,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眼泪和抽泣让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这一刻,他爱着玛利亚·达·帕斯,如同从前从未爱过,而将来再也不能爱的那样。他因为失去她而感到痛苦,而负罪感却揭露出一个将永远分泌着脓疮和污秽的伤疤。几个人以一种无缘无故、毫无用处的好奇看着他,这种好奇对世界来讲既不好也不坏,但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走过来,问他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而他说没有,非常感谢,由于心存感激,他哭得更凶猛了,仿佛有人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耐心点,随着时间,一切痛苦都会消失,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消失,但有些情况下,时间会推迟痛苦的减轻,而曾经有,也将会有这样的时刻,所幸甚为稀少,痛苦既不会消解,时间也不会流逝。他就这样,直到哭干了泪水,直到时间决定再一次流动起来,并问道,现在呢,你想去哪里,于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考虑到余生转变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所有可能性,明白了自己无处可去。首先,那曾经被称作他家的地方属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死了,其次,他不能从这里回到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家,去告诉埃莱娜她的丈夫死去了,因为,对她来说,他自己就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至于玛利亚·达·帕斯的家,他从未受邀去过那里,而他也只能去向失去女儿的孤母表达无用的哀悼。这一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本该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位母亲,如果她也得知了这个悲惨的消息,也会流出孤母无法安慰的泪水,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一个不可动摇的意识——即他是并永远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因此仍活着的意识——暂时屏蔽了这个在别的情况下无可置疑的第一冲动。同时,他依然需要为刚才悬而未决的问题寻找答案,现在,你想去哪里呢,这是在一个城市里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这个城市甚至无需是一个大都市,它拥有无数的旅馆和客店以满足各种身份和喜好。他将要去那儿,而且并非为了几个小时的避暑和自由自在的痛哭。和埃莱娜共度前一个夜晚是一回事,这样做不过是棋局里的一步,如果你将和我的女人睡觉,我也将和你的女人睡觉,即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正如复仇的法律规定的那样,这条法律没有比在这个事件里应用得更恰如其分的了。我们现在用的identico一词,和拉丁词源talis是同一个意思,从这个词源衍生出复仇taliao一词,意味着不仅犯下的罪行是一样的,犯罪的人也是一样的。和埃莱娜,请允许我们回到句子的开头,共度前一个夜晚是一回事,因为没有人知道死亡已经准备着进入这场棋局并且将上一军,在知道安东尼奥·克拉罗已经离世以后,虽然明天所有的报纸都会说死者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和她共度第二个夜晚则是另一回事,这是在一个欺骗上叠加另一个更严重的欺骗。我们人类,虽然我们依然——有些人多些,有些人少些——像曾经一样粗鲁野蛮,但总有些正直的情感,有时候带着一种剩余的、或者刚刚肇始的对自我的尊重,而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多少次他的行为都应遭到我们最严苛的谴责,却不敢再在我们眼前,迈出将永受判决的一步。因此,他将去寻找一家旅馆,看明天会发生什么。他开动汽车,向着城中央行驶,在那里有更多选择的机会,终究,只要一个二星级的小旅馆就足够了,只待一个晚上,而是谁说只需要待一晚上的呢,他想,我明天将去哪里过夜,接着是后天,再后天,再再后天,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未来在他面前显现如一方土地,在那里,历史教师将仍是必不可少的,但这一位历史教师却并不必要,在这个未来里,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弃他前途光明的演员生涯,并需要在曾经是和继续是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的确,意识对我们说的话是振奋人心的,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意识自身也会开始怀疑我们以及怀疑它说过的话,如果它觉察到,在它周围,人们不断地问彼此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那么这个人呢,他是谁。首先有机会展示这种公共的好奇的是旅馆接待处的职员,在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索要身份证件时,感谢上帝他没有首先问他叫什么名字,否则极有可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会脱口说出,因为习惯的力量,那三十八年来一直属于他,而如今却属于一具被烧焦的尸体的名字,这具尸体躺在随便哪个冷藏室里,等待着根据规定,所有车祸的受害者都无法逃脱的被解剖的命运。递过来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安东尼奥·克拉罗,照片上的脸确定无疑是接待员眼前的这张,而接待员将仔细地检查这照片,如果存在着这样做的理由。没有理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填了住客卡,在这种情况下,只需提供和正式签名相似的涂鸦就可以了,他已经手握房间的钥匙,已经说了他没有带行李,并且,为了增强没有任何人怀疑的真实性,他解释说误了飞机,把箱子留在了机场,因此他将只在这里逗留一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换了名字,但却依然是我们陪伴着去影碟店的那个人,总是说些多余的话,总是不懂得如何举止自然,幸好接待处的职员还有别的事要操心,响起来的电话,一些刚到的外国游客被旅行中过重箱子和行囊压得喘不过气。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上楼进入房间,让自己舒适起来,并到浴室里放松了他的膀胱,除了错过飞机以外,正如他向接待员说的,似乎没有别的忧虑,但是,当他四肢伸展躺到床上准备小憩一会儿,想象力立即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被撞毁成一堆废铁的小汽车的画面,在汽车内不幸地淌着血的,是两具被碾坏的尸首。眼泪和啜泣又回来了,谁知道他会这样持续多久,如果不是关于母亲的令人慌乱的想法突然闯入他迷失方向的大脑。他蓦地坐起来,伸手抓向电话,与此同时在脑海里辱骂自己,我是只禽兽,一个蠢人,绝对的傻瓜,低能,笨蛋,我怎么能忘记了警察可能去敲我的房门,去询问邻居们我是否有父母健在,而楼上的女邻居会告诉警察我母亲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么明显的事实,我怎么能。没有人接电话。电话响啊,响啊,但是没有人拿起话筒问,是谁,这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就可以回答说,是我,我活着,警察搞错了,我回头再解释。母亲不在家,而这个事实,在别的情况下是异乎寻常的,只能意味着她在路上,她租了一辆出租车并且正在前来的路上,也许现在已经到了,那样的话,她会向楼上的女邻居索要房间钥匙,此刻正在伤心哭泣,可怜的妈妈,她的劝告多么正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同样没有人回答。他努力镇静下来思考,努力厘清大脑的混乱,即便警察额外地勤奋,也需要时间去执行和完成调查,要知道这个城市是有着五百万躁动居民的巨大蚁穴,每天有无数起事故以及更多的事故受害人,需要验证这些人的身份,然后寻找他们的家人,这并不总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有些粗心大意的人们出街时甚至不会在衣兜里带一张纸,上面写着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某人或某人。幸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是那样的人,看起来玛利亚·达·帕斯也不是,在他们各自的日程表里,在写着个人信息的纸页上,有足够的素材作为完美的身份证明,至少就最初的需要来说,这些最初的需要总是也变成最后的需要。没有人,除了罪犯之外,会带着假的或偷来的证件到处走,据此可以合理地总结,就现在的情况看,警察所认为的事实就是真相,尤其是,由于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受害者之一的身份,又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另一个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又打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有人应答。他已经不再想玛利亚·达·帕斯,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卡洛琳娜·马克西莫在哪,如今的出租车是无比强大的机器,而非古老的巧克力工厂,而且,在这样戏剧性的情景下,甚至不用以丰厚的酬劳贿赂司机,他也会踩动加速器,不到四个小时她就能到达这里,由于今天是星期六,节假日,街上的车流锐减到最低,她早就应该坐在屋子里,以便平息她儿子的担心。他又打了一次,这一回,答录机出人意料启动了,这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请留言,他被吓坏了,紧张得没有注意到答录机前几次都没有工作,而如今,仿佛突然听到一个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个陌生的死者的声音,为了不惊动敏感的人们,这个声音明天将不得不被某个生者的声音所取代,在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地方,每天都进行着此种移除和替代的行动,虽然我们并不乐意这样想。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需要几秒钟镇定下来,恢复他正常的声调,然后,他颤抖着说,妈妈,他们对您说的不是真的,我活着并且很健康,随后我将给您解释发生了什么,我再说一遍,我活着并且很健康,我会告诉您我居住的旅馆的名字、房间号和电话号码,请到了以后给我打电话,别再哭了,别再哭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也许还会再说一遍这句话,如果他自己不是突然涌出泪水,为了母亲,为了玛利亚·达·帕斯,他再一次想起了她,同样也为了对他自己的怜悯。他跌入床榻,筋疲力尽,感觉衰弱无力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想起自己没吃午饭,而这不但没有唤起他的食欲,反而引发了剧烈的恶心,他不得不起身奋力跑向浴室,在那里,连续的呕吐从胃里倾倒出来的不过是苦涩的泡沫。他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支着头,让思想像软木树皮做的小船一样漂流,小船顺流而下,时不时因为撞上一块礁石而瞬间改变了航向。多亏这种下意识的飘荡,让他记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母亲。他再度向家里打电话,担心机器会再次因捉弄他而拒绝工作,但答录机在犹豫了几秒钟以后给出了提示,他欣慰地舒了口气。他只留下了简单的口信,他说,注意,名字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请别忘了,接着,仿佛他才刚发现一个重要的证据,可以彻底澄清这相互交换的、不稳定的身份,他补充了下述消息,狗的名字叫托马尔科图斯。当母亲到来的时候,他将不必重复父亲和祖父母、姨父姨母和叔叔婶婶的名字,不用说起他从无花果树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也不用讲起他的第一个恋人,也不用讲起在他十岁时家里的烟囱曾被雷电劈倒。为了让卡洛琳娜·马克西莫·阿丰索完全确信眼前的这位就是她心爱的儿子,并不需要奇妙的母性本能或者科学的DNA确认测试,一只狗的名字就足够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电话铃才响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床上跳起来,希望听到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可是传来的却是接待处职员的声音,他说,有一位名叫卡洛琳娜·克拉罗的女士想跟您说话;那是我母亲,他含混地说,我下楼来,我立即下楼来。他飞奔出门,同时告诫自己,我得控制情绪,不能夸大亲热的表示,愈不引人注意愈好。徐缓的电梯帮助他缓和了情绪的洪流,他又变成了那位我们可以接受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出现在旅馆的前厅,拥抱了年长的女士,这位女士,不知是因为本能的确信还是在带她到这里来的出租车上的深刻的沉思,对他还报以节制的母爱,全然没有用如下句子表达激情的庸俗的洋溢,啊,我亲爱的儿子,虽然,在当前的剧情下,更为合适的话应该是,啊,我可怜的儿子。那些拥抱,那些抽搐的哭泣需要等到进了房间之后,等到房门关上,死而复生的儿子才能说,妈妈,而她除了从感激的内心里涌出的这句话,再也不能说别的什么,是你,是你。然而,这位妇女,并不属于容易欺瞒的类型,不像另一些女人因为爱抚而立即忘记了伤痛,这一次,这伤痛不仅违背了她自己,也违背了理性,违背了尊重,甚至也违背了常识,以免你说我们忘记了它曾尽可能地阻止这个复制人的故事以悲剧结束。卡洛琳娜·马克西莫不会用这个术语,她只是说,有两个人死了,现在从头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请你什么也不要对我隐藏,半截真话的时候已经到头了,半截谎言的时候也一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拉过来一把椅子让母亲坐下,自己坐在床边,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从头讲起,正如她要求的。她没有打断他,只有两次她看起来极为吃惊,一次是当安东尼奥·克拉罗说要把玛利亚·达·帕斯带到乡间宅邸并和她做爱的时候,另一次是当儿子解释如何、为什么他要到埃莱娜家里并且接着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动了动嘴唇说,疯狂,但并没有说出口。黄昏已经降临,阴影遮盖住了两个人的面容。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沉默下来时,母亲问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现在呢;现在,妈妈,我曾经是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死了,而这另一个人,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只能做安东尼奥·克拉罗;你为什么不讲真话呢,为什么不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让一切回归原位;您刚才听见了所发生的事;是的,那又怎样;我问您,妈妈,您真的觉得这四个人,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应该被掷入公众的广场,被世界暴虐的好舒心享用和吞噬,而我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死了的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要从那天开始死去;那么,该怎么办呢;妈妈将参加那个假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葬礼,并且为他哭泣,仿佛他是您自己的孩子,埃莱娜也会去,但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那你呢;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是安东尼奥·克拉罗,当我们打开灯时,您看到的将是他的脸,而不是我的;你是我的儿子;是的,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不能继续做您的儿子,比如,在我出生的城市,对那里的人们来说我已经死了,当妈妈和我想要见面时,我们得找一个没有人知道一个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历史教师存在过的地方;那么埃莱娜呢;明天我会去请求她原谅,归还这只手表和这枚结婚戒指;为了这个结果而死了两个人;被我杀死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一点过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站起身来开了灯。母亲哭了。几分钟内他们都沉默着,避免看向对方。接着,母亲一边用湿润的手绢擦着眼睛,一边低语说,老卡桑德拉是有道理的,你不应该让木马进入城市;现在已没有补救的办法了;是的,现在已经没有补救的办法了,而在未来也不会有补救的办法,我们都会死。短暂的沉默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警察跟您说起事故的情形了吗;他们告诉我,汽车抛了锚,直接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还说他们是立即身亡;很奇怪;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他是个不错的驾驶者;也许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车轮打滑了,也许是道路上有汽油;他们没跟我说这个,只说汽车抛锚并一头撞上了卡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坐到床边,看了看表,说,我去告诉接待处再准备一间房,我们一起吃饭并且您在这里过夜;我更愿意回家去,吃完饭你给我叫辆出租车;我载您回去,没有人会看见我;你怎么载我回去呢,既然你的车都没了;我有他的车。母亲悲伤地摇摇头说,他的车,他的妻子,你就差过着他的生活了;我得为我自己寻找一种更好的人生,现在,我请求您,我们去随便吃点什么吧,让悲剧消停消停。他伸出双手扶她起身,然后拥抱她说,记得删除我在答录机里的留言,怎样小心都不过分,别像那只猫似的,身体藏进盒子却把尾巴露在外面。晚餐之后,母亲再次请求,为我叫辆出租车吧;我把您载回家;你不能冒险让人见到,此外,我只要想到坐到那辆车里就会发抖;那我陪您坐出租车回去,再返回来;我年纪大了,不怕一个人坐出租车,你别再坚持。分别的时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好好休息,妈妈,这是最需要的;最有可能的是,我们都睡不着觉,无论你还是我,她回答。 她是对的。至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连几个小时合不上眼,他看见汽车抛锚并且直冲向卡车巨大的前脸,为什么,他自问,为什么会这样偏离方向,也许是轮胎爆了,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警察应该会提起,的确,这辆车已经连续使用了好几年,但是不到三个月前才进行过认真的检修,没有发现任何损坏,无论是机械的,还是电力的。凌晨时分他才入睡,但只睡了很短的时间,还不到七点他就陡然惊醒,想着有某件要紧的事要办,也许是去看望埃莱娜,但是做这件事还为太早,那么,是什么事呢,他脑袋里灵光一闪,报纸,他得看看报纸说了些什么,这样一件事故,尤其发生在城市的入口处,可算得上新闻。他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守夜的接待员不是前夜接待他的那个,他满怀疑惑地看着他,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得不说,我去买份报纸,以免另一位以为这急忙的房客想要不付账就离开。他不用走太远,在第一个街角就有个书报亭。他买了三份报纸,总有某一份会讲起这场事故,然后飞快地返回旅馆。他上楼回到房间,焦急地寻找报道交通事故的版块。只有第三份报纸报道了这个新闻。一张照片展示了汽车的残骸。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阅读,一边浑身哆嗦,跳过一些冗余的细节,直切主题,昨天早晨九点半,在接近城市入口处发生了一场轿车和卡车的严重撞击事件。小汽车上的两位乘客,据其携带的身份证件立即被证实为某男和某女,在救援人员到达之前已经离世。卡车司机只在手和脸上受了轻伤。警察认为卡车司机对该起事故不负任何责任。在警察的询问下,卡车司机宣称,当小汽车还在一定距离之外,尚未驶离行道的时候,他似乎看见车上的两名乘客在相互扭打,虽然因为挡风玻璃的反光不能十分确认。根据编辑部后来收集的信息显示,这两个不幸的乘客是未婚夫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又读了一遍新闻,心想,那个时刻,他还和埃莱娜躺在床上,然后,不可避免地,他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早归和卡车司机说的话联系起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自问,在乡间的宅邸能发生什么,以至于两个人在车上还继续争吵,不仅争吵,还在扭打,正如那位唯一目睹了车祸现场的证人,以卓越的表达才能叙述的那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看了眼手表。还差几分钟到八点,埃莱娜应该已经起床了,但也许还没有,很有可能她吃了安眠药,为了睡眠,或为了逃避,这是个更合适的词,可怜的埃莱娜,和玛利亚·达·帕斯一样无辜,她想象不到有什么在等待着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离开旅馆时正好九点钟。他向接待处要了剃须工具,用完早餐,现在他要去对埃莱娜说那句尚未说出的话,以便一劳永逸地结束这个不可思议的复制人的故事,以便生活重回它的轨道,将受害者们,如往常一样,留在身后。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清醒地意识到他要做的是什么,他将造成怎样的打击,也许他会逃离此地,既不解释也不辩解,也许他会让事情停留在当前的状态,就此腐烂,但是他的头脑在一种麻醉的影响下变得迟钝,这种麻醉消磨了痛苦的锋芒,并将他推离了自己的意志。他把车停在楼前,穿过街道,进入电梯。他的臂下夹着折叠的报纸,不幸的是这,命运的声音和词语,他是最糟糕的卡桑德拉,他唯一的作用就是说,它发生了。他不想用口袋里的钥匙开门,事实上,已经没有了报复、复仇、雪耻的位置。他摁下门铃,仿佛夸耀百科全书所具有的高尚文化价值的售书青年,书里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扁鲨的生活习性,但是他现在,以他整个灵魂的力量所期望的,是那个来给他开门的人对他说——即便她是在说谎——我不需要,我已经有了一本。门开了,埃莱娜出现在走廊的阴影里。她讶异地盯着他,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再次见到他的希望,她展现给他可怜的变了形的脸,深陷的眼睛,显然安眠药没有能够让她从自身逃离。你去哪里了,她嗫嚅道,发生了什么,从昨天起我就不再活着了,从你离开这里起我就不再活着了。她上前两步扑向他的双臂,可他的双臂没有张开,只是因为怜悯才没有拒绝,接着两人一同进了门,她依然紧紧地抓牢他,而他笨拙,粗鲁,如同一个不知道该如何行动的铰链玩偶。他还没有说话,在她坐到沙发上以前他一个字也不会说,而他将对她说的仿佛一个下楼买了张报纸的人的无害宜言,这个人无意隐藏任何事,只是对她说,我给您带来了这个新闻,他将把打开的那一页递给她,指出报道悲剧的段落,就是这里,而她,她不会注意到他没有称她为你,将仔细地阅读那段新闻,将会把眼睛从被碾碎的汽车照片上移开,读完以后,她会痛心地小声说,多可怕,然而,她这样说仅仅因为她是一位内心敏感的女人,事实上那件不幸并没有直接触动她,甚至,与她说出的话语相反,您能注意到一种类似安慰的语气,当然是无意识的,但是接下来的话以可理解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意思,这是一场不幸,我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正相反,但是,它至少结束了一场混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落座,他站在埃莱娜跟前,仿佛正在工作的信使一样,因为他还有别的消息要传达,而它们是最坏的。对于埃莱娜来说,报纸只是一件过去的东西,而具体的现在,可触摸的现在,是这位回家来的丈夫,他的名字叫安东尼奥·克拉罗,他将告诉她昨天下午和晚上他做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言不发地将她一个人撇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意识到他再也不能多等一分钟,否则他将被迫永远沉默。他说,那个死去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她不安地盯着他,嘴里蹦出几个没什么用处的词儿,什么,你说什么;而他并不看她,重复道,那个死去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埃莱娜的不安突然转变成绝对的恐惧,那么,他是谁;是您的丈夫。没有别的方法告诉她这件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篇准备好的说辞可以起作用,在伤口出现之前就运用绷带是毫无意义和残忍的。在绝望和幻觉中,埃莱娜依然试图抵抗从天而降的灾难,但是报纸说身份证件是属于那个惨死的特图利亚诺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外衣口袋里取出皮夹,打开它,从中取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她抓住证件,看了看证件上的照片,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明白了一切。事实的真相在她的脑海里重组,如同光线粗野的奔涌,情形的怪异和荒诞让她窒息,有一瞬间她似乎就要失去知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双手,而她,她睁开的眼睛仿佛两颗巨大的泪珠,她生硬地抽回了双手,接着,毫无力气地,又松开了它们,抽搐的哭泣使她避免了晕厥,如今啜泣毫不同情地震荡着她的胸脯,我也曾这样哭过,他想,在没有出路的时候我们都会这样哭。那么现在呢,她从正在将她溺毙的水池深处发问;我会永远从您的生活里消失,他回答,您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我想请求您的原谅,但是我不敢,那将是对您的又一次冒犯;你不是唯一有过错的人;是的,但我的责任无可推卸,我是怯懦的罪人,因为我的怯懦,有两个人丧失了生命;玛利亚·达·帕斯确实是你的未婚妻吗;是的;您爱她吗;我喜欢她,我们就要结婚了;而你却让她跟他走了;我已经对您说了,因为怯懦,因为软弱;而你到这里是为了复仇;是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他重复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四十八小时前做过的动作,解开腕表,放到桌子上,接着在它的旁边放上结婚戒指。他说,我会通过邮局把我穿的这套衣服寄给您。埃莱娜拿起戒指,仿佛从没见过似的看着它。心不在焉地,仿佛想要消除戒指留下的看不见的印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揉搓着才刚摘下了戒指的左手无名指。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可能想到,正因为安东尼奥·克拉罗手指上没有戴这只戒指,才直接造成了两个人的死亡,事实正是这样。昨天早晨,在乡间宅邸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在熟睡,而玛利亚·达·帕斯已经醒了。他躺在右边,左手放在枕着她的头的枕头上,几乎就在她的眼前。玛利亚·达·帕斯的思想非常混乱,在身体柔软的满足和精神无可解释的躁动间摇摆,渗过粗糙的百叶窗的愈来愈强烈的光线一点点照亮了房间。玛利亚·达·帕斯叹了一口气,把脸转向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的左手几乎遮住了他的脸。无名指上有一圈发白的圈痕,是长时间戴着结婚戒指而留下的。玛利亚·达·帕斯浑身惊颤,她想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她在做着比梦魇更可怕的梦,这个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模一样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自从离婚以后就没有戴戒指,他手指上的圈痕早就消失了。男人恬静地睡着。玛利亚·达·帕斯万千小心地溜下床,抬起她四散的衣服,走出了卧室。她在门厅里穿好衣服,她依然过于晕眩,不能清楚地思考,无法为回旋在她脑袋里的问题找到答案。我是不是疯了。把她带到这里并和她共度夜晚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这一点她完全可以肯定,但是,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着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相同到甚至连身体,连姿态,连声音都可以彼此混淆。渐渐地,仿佛某人在寻找和发现拼图游戏的正确部件,她开始将事件和行动联系起来,她想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模棱两可的话,想起他的闪烁其词,那封来自电影制片厂的信,以及他总有一天将会把一切告诉她的承诺。她不能想得太远,她依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除非他告诉她。里边传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声音,玛利亚·达·帕斯。她没有回答,而那个声音又暧昧而亲热地说,还早呢,到床上来吧。她从她跌坐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卧室。她并没有进去。他说,你怎么连衣服都穿好了,来,脱掉衣裳,跳到这儿来,狂欢还没结束呢;您是谁,玛利亚·达·帕斯问,不等他回答,她又问,您手指上戒指的痕迹是从哪儿来的。安东尼奥·克拉罗看了一眼左手,说,啊,这个;是的,这个,您不是特图利亚诺;我不是,事实上我不是特图利亚诺;那么您是谁;就现在来看,你只要知道我不是谁就好了,但是,当你和你的男朋友在一起时,你可以问他;我会问的,我得知道是谁骗了我;主要是我,但是他帮了我的忙,或者说,可怜的人没有别的办法,你的未婚夫并不是个英雄。安东尼奥·克拉罗全身赤裸地下了床,微笑着走向玛利亚·达·帕斯,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别再问问题了,到床上来吧。在绝望里,玛利亚·达·帕斯尖叫,流氓,然后逃到了起居室。安东尼奥·克拉罗很快出现了,他已经穿好衣服并准备离开。他冷漠地说,我可没耐心对付歇斯底里的女人,我会把你送到家门口,然后就再见了。三十分钟后,以极快的速度,小轿车撞到了卡车上。公路上没有汽油。现场的唯一目击证人对警察说,虽然因为挡风玻璃的反光不能十分确信,他似乎看见车上的两名乘客在相互扭打。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最后说,希望有一天您能原谅我;而埃莱娜回答,原谅不过是一个词;词语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你现在要去哪;去某个地方,拾起碎片并且隐藏伤疤;作为安东尼奥·克拉罗;是的,因为另一个已经死了。埃莱娜没有说话,她的右手放在报纸上,她的结婚戒指在左手上闪闪发光,同一只手的指尖上还擎着曾经属于丈夫的那枚戒指。接着,她说,还有人能够继续称你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吗;是的,我的母亲;她现在在这个城市里;是的;还有另一个人也可以;谁;我;您不会有机会了,我们不会再见;这取决于你;我不明白;我是让你跟我在一起,取代我丈夫的位置,让你做真正的安东尼奥·克拉罗,让你继续过他的生活,既然是你从他那里夺走了它;您是说我留下,我们在一起生活;是的;但我们并不相爱;也许不;您会恨我;也许会;或者我会恨您;我接受这个冒险,这将是世界上另一件独一无二的事,一个寡妇与丈夫离婚;但是您的丈夫有亲人,父母,兄弟,我怎么能装作是他呢;我会帮助你;他是一位演员,而我是历史教师;这些便是你不得不重组的碎片,但万物皆有定时;也许我们会爱上对方;也许会;我不相信我会恨您;我也是。埃莱娜站起来,走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她似乎是要吻他,但是不,这是什么想法,请保留点尊重,别忘了万物皆有定时。她抓起他的左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仿佛为了等待时间前来,她将结婚戒指戴上了他的手指。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两人就这样,半是拥抱,半是偎依,在时间的堤岸上。 19 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埃莱娜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母亲都前去扮演了她们的角色,一个为不是她自己的儿子伤心流泪,另一个却假装死者是个陌生人。而他却留在家里,阅读《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史》里关于阿拉米人的一章。电话响了。想都没想来电的可能是他新的父母或兄弟,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拿起听筒说,哈罗。电话的另一头,一个和他一样的声音叫起来,终于找到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浑身发颤,当他给安东尼奥·克拉罗打电话的那天晚上,后者应该也坐在这张椅子上。如今又要重复当初的谈话,时间感到后悔,又回到了从前。您是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先生吗,那个声音问;是的,我是;我已经找了您几个星期,但终于找到了;您有什么事;我想和您私下见一面;为了什么呢;您应该发觉了,我俩的声音是一样的;它们确实很相像;相像,不对,是相同;随您怎么说;我们不仅声音相同;什么意思;任何看见我们在一起的人都会赌咒发誓说我们俩是双生子;双生子;比双生子更甚,我们完全相同;相同,如何相同;相同,仅仅就是相同;我们结束这场谈话吧,我还有事要做;您是说您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不可能的事;您的右前臂上有两颗痣,一颗挨着另一颗;是的,我也是;这什么也证明不了;您的左膝盖骨下有一块痂;是的;我也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问,您在那里;在离您家不远的一个电话亭里;那我该在哪儿见您;须得一个偏僻的地方,不被人看见,当然,我们可不是什么马戏团的怪物。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建议在市郊的一个公园相见,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表示同意,但是汽车不能开进公园,他提醒道;这样更好,那个声音说;我也这么想;在第三个湖泊后边有一小片树林,我将在那里等您;也许我会先到呢;什么时候;就现在,一个小时以内;很好,很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重复着,一边挂断电话。他抓起一张纸,写道,我会回来的,但并没有署名。接着,他走进房间,打开存放着手枪的抽屉。他把弹夹放入枪托,将弹药盒推入枪膛。他换了衣服,干净的衬衫、领带、裤子、外套,最好的鞋子。他将手枪插在腰带上,走了出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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